在爱琴海北岸的希腊塞萨洛尼基,一位身披金丝混织紫色纱衣的贵妇人,在数十年的岁月里,曾不止一次地成为历史见证者,目睹帝国的治乱陵夷和悲欢离合。在那个时代里,她是一位福寿双全的“长寿老人”。因为那恰好是罗马帝国从3世纪的危机走向最后一次中兴的转型期。
如今,她静静地躺在古塞萨洛尼基东部公共墓葬区的一个含铅石棺中。那件金丝混织紫色纱衣,在岁月的销蚀中,变成了6件引人注目的纺织品残片,陈列在塞萨洛尼基考古博物馆里。
▲塞萨洛尼基博物馆石棺(图片来源:图虫网)
▲塞萨洛尼基罗马遗址(图片来源:图虫网)
跨越千年的金丝织物
考古人员基于文物资料,披露了更多关于这具女尸的信息:她生活在3世纪中期至4世纪初的爱琴海北岸,身高约为1.6米,死亡年龄在55岁至60岁之间,头发、眉毛和睫毛均保存完好,尸体的主要部分被做了防腐处理并以绷带包裹。
▲金丝织物。年代:罗马帝国(3世纪中期-4世纪初);藏地:塞萨洛尼基考古博物馆(希腊)
残留在棺壁上的有机物成分表明,她在下葬时身着的紫色纱衣,由蚕丝与金线混织而成,又被菘蓝和朱草两种混合植物染剂漂成了紫色——前者俗名“板蓝根”,后者别名“朱英”。古罗马人常将菘蓝制成蓝色染料,朱草制成红色染料,混合后做成平价的紫色染剂,以此替代从骨螺中提炼出的昂贵紫色染料。纱衣之上又覆盖了长长的金丝带,得益于金线的坚固与稳定,在大部分衣物风化腐烂后,金丝带的残片成了最后的“幸存者”。
作为希腊现存为数不多的古代纺织物,塞萨洛尼基这六件形状各异、残损不全的金丝织物无疑是高超纺织技术的典范。两条外沿垂线饰带和两条椭圆形叶子平行窄带,构成了它们的装饰主题,大椭圆形叶与菱形叶则以附属纹饰的形式装点在织物两侧。这些装饰图案,自希腊化时代以来,就广泛流行于地中海沿岸地区。
丝绸之路:古代文明沟通互鉴的大动脉
塞萨洛尼基是希腊北部最重要的港口城市,也是古代马其顿王国的都城,还是罗马帝国联结欧亚商路的贸易交汇点。尽管塞萨洛尼基在今天看起来是一座小城,但1800年前却十分辉煌与宏伟。希腊、罗马、马其顿,吉光片羽般的丝织品,还有比远方更远的东方……寥寥数言便唤起了一幅锦绣琳琅的画卷,一幕幕传奇也由此开始,纵横四海,联袂东西。
这个传奇,就是丝绸之路。
▲希腊爱琴海圣托里尼(图片来源:图虫网)
▲公元3世纪初罗马帝国疆域示意图
1877年,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在其著作《中国》一书中,根据商贸物品的性质,首次提出“丝绸之路”的概念。事实上,丝绸之路的历史源远流长,自青铜时代以来就是连接东亚和中亚、西亚、南亚各国、地中海地区乃至西欧的重要陆海通道。在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丝绸之路不仅是商品交流的重要通道,更是传播沿线文化、促进族群交往融合的古代文明大动脉。
早在先秦时期,从中原经河西走廊前往西域以及中亚、西亚各国的贸易路线就已经存在。这些在文献记载和考古资料中也得到实证,如《穆天子传》就记述了周穆王游历天下,向西经过河西走廊与沿途各地君长交好并交换礼物的史实。
▲《穆天子传》(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丝绸之路的正式开辟,发轫于西汉张骞的“凿空之行”。此后,乌孙、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等国使者陆续前往东方,东方各国的商人亦前往西域经商,东西交流自有汉一代始趋紧密。
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中原地区虽然动荡,但丝绸之路并未因此中断,文化交流和贸易往来依旧畅通。此时,西域诸国与南北政权都有频繁往来,以至于在南京幕府山西南的象山王氏家族墓地里见到来自地中海地区的金刚石指环。
隋唐时期,中国迎来了史上空前开放的时代。大运河的贯通,唐王朝政策的开放包容,丝绸之路贯通连接的东西方交流达到第一次鼎盛。该时期除丝绸外,茶叶、马匹、瓷器、玻璃等商品也成为丝绸之路上重要的大宗货物,商贸、政治、宗教、军事和艺术活动长盛不衰,长安、洛阳和扬州等城市俱为当时的国际大都市。
得益于西汉以降数百年的努力,自中原腹地通向域外的大路长期畅通——向东可以通过朝鲜半岛到达日本;向西能够跨过君士坦丁堡和西奈半岛,一直延伸到意大利和埃及;向南跨过印度河后,可直达南亚次大陆腹地;向北亦能横跨欧亚大草原,借助游牧民族的马力延伸到西伯利亚。这条连绵万里的东西通路,将欧洲、亚洲和非洲紧密联系在一起。
唐末以后,随着经济中心的逐渐南移和航海技术的发展,以东海和南海贸易为中心的海上丝绸之路逐渐兴起,成为承载沿线各民族交往、交流与交融的桥梁。
▲陆上丝绸之路路线示意图
时至今日,“丝绸之路”的概念早已不再局限于某条或某几条古代世界的通路。在“一带一路”合作倡议的框架下,古老的丝绸之路逢春盛放,成为当今世界交流对话的重要走廊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牢固纽带。
西方人对中国丝绸的“改装”
值得一提的是,作为商品的丝绸本身就堪称一个传奇。众所周知,丝绸是中华民族织造技术的智慧结晶,是以中国为代表的东亚世界的珍贵特产。在我们固有认知里,它还是西方世界为之一掷千金的奢侈品。毕竟,古罗马的历史文献将同时期的汉王朝称作“丝国”,12世纪初的阿拉伯人亦在书中记载了“唐朝官员穿五件丝绸衣服,仍能显出胸前黑痣”的经典秘闻。然而,若将问题往后推一步,我们会得到更多有趣的故事。
古罗马人热爱丝绸是事实,但他们爱的其实并不是“绸”,而是“丝”。这要怎么理解?实际上,比起轻薄软滑的丝绸,生活在日照充足的地中海沿岸的古罗马人更青睐透气散热的纱衣,一如塞萨洛尼基出土的金丝织物。我们常常忽略的一点是:古罗马人同样掌握着高超的纺织技术。可是他们不会养蚕,生产不出蚕丝;没有蚕丝,就无从制作出比棉纱更为轻透的丝纱。换言之,他们最钟爱的衣服,是像湖南长沙马王堆一号墓所出素纱褝衣那样的丝纱衣。
▲湖南省博物馆馆藏文物,马王堆出土的素纱褝衣(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所以,古罗马的贵族与富人在购得东方的丝绸后,并不会直接制成衣服穿在身上,而是把丝绸送往当地的纺织作坊。作坊里的纺织工会先将丝绸拆成蚕丝线,再洗掉丝线的颜色,用无色的蚕丝纺织成轻薄的纱衣,最后为制成的纱衣染上新色。古罗马人为什么要洗掉丝线原本的颜色?因为他们普遍钟爱紫色,但中国很少将丝绸染成紫色,他们只能给中国丝绸先“褪色”,而后再进行生产。
当然,对西方人而言,丝绸可不只有做成衣服这一个用途。有学者曾提及一个观点:在战甲内侧垫上丝绸,以此抵御箭矢。因为丝绸质地密实,极富韧性。在穿着丝绸的情况下,当被来自较远距离的箭射中时,箭镞往往无法直接穿透丝绸,而是带着它一并穿入体内。如此,在拔出箭镞时,丝绸会被一同带出,这样便能减缓箭镞的冲击力,使伤口更加容易愈合。
然而,历史研究和模拟实验都证明该说法是不成立的,因为丝绸在实际情况中完全无法抵挡锐器的切割。冷兵器时代“丝绸战甲”的作用,大抵只有减轻士兵受伤时的痛苦。
华贵柔顺的丝绸借由以它为名的道路,将中国独具特色的纺织品与纺织技术传向世界各地,并在其后千百年间深刻地影响了西亚乃至欧洲各国的织造工艺、审美取向甚至社会发展。同时,随着各地交流的不断加深,西方的织造风格和编织图案又反过来影响了中国本土丝织品的生产与设计。由此见得,丝绸不仅带动了亚欧之间经济贸易的繁荣兴旺,更促进了不同文化间的取长补短与交流融合,说它是“传奇”,可谓实至名归。
本文源出于《丝路流光——丝绸之路的文物传奇》一书。图片除特别说明外,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陈祥军,中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院长、教授;高睿泽,南京大学历史学院硕士研究生。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2023年冷门绝学研究专项学术团队项目“丝绸古道新疆段遗迹考察与中华民族‘三交’史文物文献整理研究”(项目编号:23VJXT016)研究成果。
审核 | 肖静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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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才丽媛
制作 | 郭欣欣
(编辑:马永)最新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