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雅集，“书圣”王羲之写下“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风流俊逸；安史之乱，颜真卿以《祭侄文稿》追祭侄儿颜季明，情如潮涌。千余年之后，今人依旧能一睹翰墨风流，感受他们的情真意切。是什么追上流逝的光阴，把我们置于一个时空之中？正是号称有千年之寿的纸，留住人们的生活与思想印记，使人们能够跨越时空进行交流。纸留住了墨，也就留住了中华文化的华光溢彩。

　　当墨落在纸上，落下的不只是一种颜色，还是人类生命的印记。墨以自身的流动描绘着人世间的起伏变迁。使墨流动起来的是砚，没有砚，墨只是一锭遇水不腐的黑色墨块。砚以自身特殊的物质结构和精雕细琢的创作，进入人类文化生活的核心，它磨出了流动的墨，在纸上创造了形态丰富的人类精神世界。

　　一、一束纤维的重组与新生

　　《千字文》曰“恬笔伦纸，钧巧任钓”，“伦纸”说的就是蔡伦造纸。《后汉书》记载，古人原本用竹简和缣帛来记录文字，但是简重而缣贵，不便使用，所以东汉时期蔡伦创造了纸。

　　甘肃天水放马滩汉代墓葬出土的古纸，质地轻柔，绘制着山川道路图。这是在蔡伦造纸数百年之前的西汉早期，人们在纺织时漂絮沤麻，提取纤维，发现残存的麻絮在晾干后会形成一层薄片，可以用来书写。公元105年，蔡伦吸收早期造纸经验并进行提升，“煮树皮以造纸”“捣故渔网造纸”“挫捣故布网抄作纸”。造纸的原理与纺织相似，本质上是提取纤维，将其重组。“蔡侯纸”的出现，让中国成为世界上纸的最早诞生地，人类文明正式步入“有纸的时代”。

　　纸张正式取代简牍，是在两晋南北朝。这一时期的造纸工艺出现一种新的抄纸设备——床架式抄纸帘，此前抄纸通常用草帘、麻布帘。此外，人们不仅学会了涂布工艺，通过在纸面涂以胶剂物质增加平滑度与吸墨性，还发明了延长纸张寿命的染纸技术，染过的黄纸能灭虫防蛀。今天，我们还能在博物馆看到这种黄纸所抄写的佛经。这时的造纸术与书法艺术相辉映，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笔墨至今流传，见证了当时高超的造纸工艺。

　　唐朝时形成了一个规模宏大的造纸中心——成都，当时的成都与扬州为天下最繁华之地，合称扬益。成都所产的黄、白麻纸是唐王朝的规定用纸，单就集贤院一月就用掉5000张蜀纸。成都城南浣花溪旁百花潭，是成都造纸业的中心，这里住着一位女诗人薛涛。薛涛向匠人们学习造纸技艺，发明了一种涂刷工艺取代传统的浸渍法。她首先将纸张尺寸改小，做成小笺，然后将荷花、鸡冠花等花瓣捣烂，加胶调匀刷在纸上，做出各色彩笺。薛涛曾形容说：“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这些小彩笺随着薛涛与诗人之间的唱和而广传天下，人称“薛涛笺”。元代王逢《宫中行乐词》中有“宴分王母乐，诏授薛涛笺”的描写。

　　五代十国时，南唐中主李璟酷爱蜀纸，从成都大量采购运到金陵，又出重金聘请造纸工匠，还说动后蜀后主孟昶选派一批技艺高超的工匠到南唐。蜀中的造纸技艺流传到江南，因地制宜地选择构树为原材料，创制出全新的纸。造纸工匠们在冬天浸泡构树皮，在冰水中沥水捞纸，然后烘干，制作出“楮皮纸”。这些纸中精品被上贡到南唐宫中，收在澄心堂内。澄心堂原是南唐内府书库，这里的纸后来被称为澄心堂纸。澄心堂纸“坚洁如玉、细薄光润”，欧阳修曾说，“君家虽有澄心纸，有敢下笔知谁哉”。后来明朝书法家董其昌偶得一张澄心堂纸，感慨道“此纸不敢书”。澄心堂纸名扬后世，不仅是因为它的工艺与质量，也与后主李煜对它的喜爱有关。据说李煜曾经亲自参与制作、改造该纸工艺。李煜诗词名传天下，震铄古今，他用于创作的澄心堂纸，也一同为世人所珍爱。

　　从广义上来说，澄心堂纸是宣纸的一种，但狭义上的宣纸，则指的是一种特殊造纸原料生产的纸，也叫宣纸真纸，它的问世要到宋元之时。宋元之交，生活在南陵的一户曹姓造纸人家举家迁徙到宣州泾县的小岭，他们用当地的青檀树皮与沙田稻草相结合，创造出一种新的纸，就是后世所说真正意义上的宣纸。明宣德时，当地生产出一款叫“陈清款”的宣纸贡品，标志着宣纸工艺的成熟，因此也有人认为宣纸的“宣”是取自宣德之意。宣纸的制作核心是青檀树、沙田稻草和泾县的水，优越的自然条件和工匠的高超工艺共同铸就了中国纸的巅峰之作。“轻似蝉翼白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宣纸质地绵柔、韧性足，纸色洁白，能耐腐蚀，不怕虫蛀，书画时墨晕清晰、层次分明，有“纸寿千年、墨润万变”的美誉。

　　纸的发明结束了古代简牍繁重的历史，大大地促进了中华文化的传播与发展。纸是我国劳动人民长期经验的积累和智慧的结晶，即使在机制纸盛行的今天，传统的手工纸依然不可替代，焕发着独有的光彩。

　　中国各地造纸业因地制宜，充满了四处开花的蓬勃之气。四川蜀纸，以麻、构皮、竹为材料，其杂色笺行销天下。浙江绍兴的越州纸，以楮皮、藤、竹为材料，其中藤纸产于会稽山剡溪一带，因此又称剡纸。陆龟蒙有诗曰：“剡纸光如月”。福建的竹纸经过几百年的发展改进之后，质量与产量全国领先，还有河北迁安的高丽纸、湖南的“湖南黄”等。1915年泾县宣纸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荣获国际金质奖章，从中国走向世界。今日的泾县小岭依旧一片繁忙，宣纸生产工厂鳞次栉比，继承着传统工艺又推陈出新。

　　二、一方石头的挖掘与雕琢

　　相传唐代开元年间，歙州（今安徽南部一带）有一位叶姓猎人在婺源与歙县交界处的龙尾山，见芙蓉溪水中石头堆砌，温润有如碧玉。他将石头带回，请人粗略地雕刻成一方砚台，发现它能长时间储水而不干，磨墨时砚感细腻，磨出的墨如油一般。后来叶姓猎人的子孙将这块砚献给官府，官府请砚工汪少微仔细雕琢，再献给朝廷，从此世人都知道歙州有佳石可以做砚。

　　南唐中主李璟对所献龙尾砚喜爱有加，任命制砚匠人汪少微为砚务官，负责采石制砚，赐国姓李，这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专门从事制砚的官职。李璟的儿子李煜对于文房极其珍爱，澄心堂的纸，李廷珪的墨，还有龙尾山的砚，都是他最爱的珍品。南唐亡国之后，龙尾砚一度停止开采制作。直到清朝乾隆时，乾隆皇帝喜爱龙尾砚，下令重新开采。

　　歙砚是我国四大名砚之一，传世精品极为珍贵。从广义上来说，歙砚的矿口分布在黄山山脉和白际山脉之间的绩溪、歙县、休宁、黟县、婺源等区域，但有时候歙砚又被用来专指婺源县砚山村龙尾山所出的龙尾砚。苏东坡称龙尾砚“涩不留笔，滑不拒墨，瓜肤而縠理，金声而玉德”，深受历代文人喜爱。

　　歙砚如此精绝，依旧还有砚石与它争夺砚中排名。《歙州砚谱》中曾称龙尾砚“温润大过端溪”，苏易简《砚谱》中称“歙州龙尾山石，亦端溪之亚”。端溪指的就是端砚，历史上端砚与歙砚不断地被人拿来比较，互争高下。

　　端砚为世人所知在初唐。传说唐贞观时，一位广东的举子到长安参加科举考试。当时天气寒冷，别的考生磨的墨都因冻结而无法写字，只有这个举子砚台里的墨没有结冰，墨色细润，书写自如。这个举子用的就是从家乡带来的端砚，监考官见之称奇，于是上报朝廷，端砚因此成为贡品而为世人所知。

　　除了比较特殊的绿端和白端之外，端砚的颜色普遍偏紫，因此又被称为紫石、紫云、紫英。端砚的产地端州就是今天的广东肇庆。肇庆西江羚羊峡两岸，分布着不同的砚坑，其中端溪东侧、斧柯西麓一带集中了端砚石质最好的几个坑口，有老坑（水岩）、宣德岩、坑仔岩、麻子坑等。其中，老坑是第一坑口，也被誉为天下砚石之冠，它以极致的下墨速度与发墨细腻度而著称于世。端砚中名贵的石品，第一等称冻，比如鱼脑冻、天青冻、浮云冻，其次还有天青、青花、蕉叶白、火捺等。

　　砚是文人必不可少之用具，明代陈继儒曾说“文人之有砚，犹美人之有镜也。一生之中最相亲傍”。宋代苏东坡爱砚，与陶渊明爱菊、王羲之爱鹅、周敦颐爱莲，同为文坛佳话。他曾经写过一句诗：“我生无田食破砚，尔来砚枯磨不出。”意思是农夫以耕种田地为生，而文人则以砚为田。苏东坡一生与砚结缘甚深，他收藏过多种砚台。著名的如丛星砚，是一方长方形高台抄手砚，砚高5.6厘米。砚背极具巧思，有60多个石眼，按照石眼的位置挖出60余细长柱，高下错落，视之若繁星密布。砚右侧壁上刻有行书铭“月之从星，时则风雨。汪洋翰墨，将此是似。黑云浮空，漫不见天。风起云移，星月凛然。”落款“轼”，钤“子瞻”印。砚首壁则刻有清高宗御铭。被贬岭南时，苏东坡还去过端州目睹采石的过程，为此而作《端砚铭》感慨：“千夫挽绠，百夫运斤。篝火下缒，以出斯珍。”

　　清嘉庆五年（1800年），时任惠州知府、著名的书法家伊秉绶主持修缮苏东坡惠州故居，在清理墨沼时捞出一方端砚，砚背刻一“轼”字，侧面有“德有邻”三字。伊秉绶惊喜之余，邀请当时著名的诗人、书法家共同在砚背以及砚盒上刻铭题字纪念，成为一段跨越近千年的文坛佳话。宋代大书法家米芾对砚的痴迷不下于苏轼，他还写了一本《砚史》，收录记载了自晋唐以来诸多名砚，全面地论述了砚台相关知识，是我国最早研究制砚的专著。

　　除端歙二砚外，四大名砚还有山西绛州的澄泥砚、甘肃洮州的洮砚。区别于一般的石质砚台，澄泥砚是泥土烧制的陶砚，明清之后几乎失传。1986年，山西省新绛县绛州澄泥砚研制所成立，经过钻研挖掘，终于恢复了澄泥砚的工艺。它以汾河下游的澄泥为原料，经过多道工序烧制而成。

　　除此之外，历史上还出现过铜砚、瓷砚、铁砚、漆砂砚、木砚等砚台。这些材料、形态各异的砚台，助推着文房文化的发展，丰富了中华文化的内涵。

　　三、一帜独树的文化成就和精神象征

　　北宋诗人苏舜钦尝言“明窗净几，笔砚纸墨，皆极精良，亦自是人生一乐” 。笔、墨、纸、砚，既是中国文人的创作工具，也是他们的精神家园。 “文房四宝”以一种物质载体创造人类的文化形态，推动人类文明的发展。随着中华文化的绵延发展，通过“文房四宝”表达天地自然、刻画天人关系的书法绘画艺术，让更多人认识与了解中国人的世界观与生命追求。

　　从最初的金石刻字、蝌蚪笔到软毛笔，中国人掌握了用软毛吸收、融合墨的书写技艺，将笔墨的结合提升到新的境界。为了让软笔更好地蓄墨、表现线条形态，人们苦心竭力，打造出精致又实用的毛笔。为了更好地表现墨色，人们点燃松与油，创造出一锭锭黑色烟煤艺术品。从龟甲金石到简牍缣帛，从蔡伦造纸到薛涛制笺，从成都浣花溪到泾县小岭村，中国造纸业从无到有，创造了人类文化的全新载体。为了更好地将墨流动起来，人们又在大自然中探寻出特殊的矿石，精雕细琢成为砚台。

　　东方的笔墨纸砚组合超越了埃及芦管笔、欧洲羽毛笔等硬笔的蘸墨书写，它将笔墨完美融合，不仅利于书写，而且以笔的千变万化、墨的淋漓尽致、纸的层次分明、砚的温润如玉，创造出东方特有的书法绘画艺术与独特的美学精神，提升与丰富了人类的精神世界。

　　中国的纸不同于原生态的埃及莎草纸和印度贝叶，也不同于欧洲昂贵的羊皮纸，它不但原料易得，而且工艺完备，以自身的迭代推动人类文化的发展普及。造纸技艺还推动了人类文明的整体进程：“怛罗斯之战”后，唐朝军队中的一些造纸工匠被带到撒马尔罕，建造了一座造纸坊。造纸技艺一路向西传播，经中东、地中海地区一路传到了西欧。法国人尼古拉斯以中国造纸术为基础，结合西方机械技术发明了造纸机器，推动世界文明进入新阶段。

　　笔墨写春秋，书写着中华民族的历史与智慧，记述着人类的生存和创造；纸砚流华彩，焕发中华文化的流光溢彩，闪耀着人类世界的文明华章。 笔墨纸砚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物质载体，已然成为一项精湛的艺术和一种显著的文化符号。文房四宝，是中华文化对人类世界的伟大贡献，也是世界认识东方文化与精神的重要窗口。

　　（作者单位：山东社会科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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