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香村，这个坐落于云南大理云龙、剑川与兰坪三县交界处的静谧村落，像一粒群山褶皱里的种子，迎来了又一年的春播。

　　公鸡叫过二遍，正文赶紧穿衣下床，媳妇也跟着起来了。匆匆洗过一把脸，正文往马背上放好胶管、薄膜、化肥等，便赶着马儿出门。家门正对的山峡东面，透出淡淡的鱼白，天空还飘着几处似有似无的星点，但村子里的灯光已经亮了大半，村道上渐次响起了一阵阵清脆的马铃声，由远及近，汇集在一起，往村后的梯田坝赶去。

　　山道弯急坡陡，正文走得不急不慢，他从马铃声就能辨出身前身后还走了谁。换作往年，他可能要赶超上去。“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但没有了水，你还种什么地、收什么庄稼？过去，每到这个季节，村子里的人都起早贪黑，甚至大半夜不睡觉去抢那水源。

　　鸟雀唱鸣，天渐渐亮了起来。山风扶摇而至，送来一阵阵浓郁的野蔷薇清香。到了田头，正文卸了马驮，把一卷胶管往胳膊上一套，边走边放管，到了离田头不远的大沟边，最后一米胶管就放完了。借着晨光，正文看到水泥浇铸的大沟里，清澈的水哗哗流动，还泛着麻花一样的水纹，像极了淘气的娃娃笑开了怀。正文忍不住伏下身子，把头够到沟渠里，像牛一样饱饱地喝了一顿水。泉水真是清甜！直起身子的正文打了个嗝，好似一块浸透甘霖的泥土，浑身上下无比舒畅。

　　永香村村前是山，村后还是山，山与山之间是深不见底的大沟大涧。一年到头，时有水流在谷底作响。这水流与邻县剑川的大朗河、兰坪的沘江，在山下不远处汇合，一起穿过云龙县，最终又一起汇入澜沧江。涧底水流汤汤，山间的坡地和梯地看得到水却摸不到水，千百年来一直都是那样干渴。在看天吃饭的年景，农人不仅种不好庄稼，还养不好牲口，老老少少百爪挠心。沉不住气的年轻人，铺盖一卷，便离开了故乡。

　　正文上有老下有小，他不能像别人那样离开村子，只能年复一年和这水死熬。但今年正文不跟水熬了，村子里修好了永香大沟，作为水利委员，他参与了施工的全过程。这大沟好似一条长龙，在看不见的山峦之间蜿蜒环绕，清澈的泉流能够滋润永香21个自然村的两万多亩田地。

　　正文把管头往沟底一按，在上面压个石头，回到地里，水也就随着一起流到田间。他赶紧拾起胶管，开始往田垄浇水，那管有一百多米长，足够他在一块坡地上从南向北来回浇灌。流水润透土地传来哗哗的水响，正文感觉那股水流竟好似从他身体里流出，清清凉凉流经浑身上下的每一根血管，再流到体外滋润那干渴的大地。

　　浇完两垄，媳妇已经来到田头，背着绿油油的辣椒苗，还带着刚起锅的早点。她放好秧苗，端来个粗瓷大碗，蔗糖的水汽带着馋人的甜香，隔得很远，正文就知道那是鸡蛋花煮米粉团，这吃食解渴、扛饿，又能补充能量。他把胶管递给媳妇，接过大碗，就蹲在田头大口吃了起来。三两口刚下肚，正文请的帮工也到了，那是隔壁的堂哥和堂嫂，他赶紧放下碗筷给他们盛早点。这个时节的永香，抢种就如同抢险，就是有钱也请不到工。堂哥和堂嫂不愿意要工钱，而是约好了自家地上开种的时候，让正文夫妇帮忙。

　　当阳光照满后山，正文和媳妇、兄嫂四人已经栽好了五六垄辣椒并盖好了薄膜。正文直起身给堂哥递了一支烟，回头却猛地发现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田头。正文赶紧问道：“爸，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来这儿干什么？”“我放心不下嘛！”“不是早告诉您了，今年水源方便，不信您看那么多马儿，全在田边吃草不是？”“我就觉得自己还有力气，到地里还帮得上些忙。”“这不是还有堂哥堂嫂嘛！有水引到地里，不论栽辣椒、点玉米，都不用那么费时费力了！”

　　父亲往山坡上看了一眼吃草的马儿，又看到正文手里的胶管正源源不断吐出水花，再看到一棵棵水灵灵的辣椒苗已经栽到地里，方才放心地点点头，转身小步离开。父亲80岁了，母亲去世得早，父亲既当爹又当娘，直到去年，还跟他们夫妻一起下田。看到父亲瘦小的背影，正文感觉心里又有一阵暖流经过。

　　午饭过后，四人不知不觉又干了一个多小时。一块地已经栽下了大半，正文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水缸里捞出一样，浑身上下被汗水湿了个透。“噢，这进度不错啊！”一个声音传来，正文抬头一看，田头又站了一个人，居然是从州里来的驻村第一书记老余。正文大声问道，“书记您怎么来了？”“不是昨天说好了陪你一起栽辣椒？”

　　老余说着，卷起袖子，别高了裤脚，下到地里来。从他浑身的泥土可以推想，他应该已在地里忙一上午了。看到老余颧骨和额头上的晒伤，正文摘下草帽给他戴上。两年了，老余一张宽脸比刚入村时黑了不止十倍。要不是回到村委会，他能熟悉地操作电脑，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一开会便能讲各种理论知识，谁都会觉得他就是永香村的一个农民。

　　“这工业辣椒有小米辣十倍以上的辣度，可以作为船舶和电缆防腐材料，还能做化妆品、天然染料和生态杀虫剂。咱们推广了两年，老百姓终于认可它了！”

　　“是啊，去年整个永香村推广了一千亩，居然成了千万级的产业！”

　　“如今咱们永香有水利了，烤烟、玉米和辣椒都做成了大产业，老百姓增产又增收啊！”

　　“永香过去是出了名的旱区，春播缺水简直是大伙的噩梦。但今年我们不再发愁了，书记为我们争取了项目，带我们一起维修加固了20多公里的永香大沟，争取了烟水工程，还在大朗河上建了自然能提水站。因为这水，今年的春耕比往年提前了大概半个月呢！”

　　说到第一书记老余，他生性温和，进村入户，和老老少少都特别亲。这天下午，他和正文夫妇及堂哥堂嫂一边干一边唠起嗑，一起讲产业、讲政策，讲测土配方施肥，讲科学高效增收。抢在太阳西斜时分，他们终于把一块地全栽满了。正文说：“书记，咱歇工了！”“正干得起劲咋就歇工了呢，再说太阳还有好大一截呢！”“这地足有三亩多，得忙个四五天呢，今天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说话间，四人把老余拽回家一起吃晚饭。正文早给父亲打了电话，刚到家，父亲就把老余往桌上拉，接着一杯酒就递了上来：“书记，我知道您寻常不喝酒，但这酒是敬亲酒，也是感恩酒，山里人都是死性子，没有酒就不会说话，没有酒就无法表达心里的那种感激。”一杯酒下肚，父亲的话匣子也打开了，“正文妈去得早，远的不说，就十多年前村子里春播，用的水我们得赶马到涧底驮。一天起早贪黑，也只能驮六七趟水，两个50斤的塑料桶驮一趟水回来，省着用才能浇出一百来棵苗，全家都累得够呛……”

　　父亲说着话，一把老泪下来。老余刚要去劝，父亲抬起酒杯一口喝了，接着又拉住老余的手说：“现在好了，终于修通了水利，看着那白花花的水流到地里，我比谁都开心。正文是村子里的水利委员和村民小组长，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共产党把咱老百姓揣在心里……”

　　夜风轻摇，送来远处几声犬吠，和更远处隐约的水流声。整个村庄都做着同一个梦：那是一条银龙般的水渠，将金秋的承诺，悄悄浇灌在每一寸等待丰收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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