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江南碧苍苍，蚕老枇杷黄。”江南的五月，是被枇杷染成金黄的时节。南风初起，绿叶掩映间，透出星星点点的橙黄，仿佛谁把阳光揉碎了，缀满枝头。

　　枇杷的妙，要从隆冬的开花说起。腊月里百花凋零，唯有枇杷树擎着满枝洁白的小花，在寒风中悄然绽放。那花瓣薄如蝉翼，白似初雪，簇拥着嫩黄的花蕊，散发着清冽的幽香。唐代诗人岑参赴嘉州过城固县时，曾欣喜地写下“满寺枇杷冬著花”的诗句。诗人王建则以“枇杷花里闭门居”一句，为才女薛涛的居所平添了几分文学意趣，让人不禁遥想，那花开如雪的庭院，该是怎样一番诗意栖居的景致。

　　枇杷树是懂得时光的智者，秋萌、冬花、春实、夏熟，集四时之气于一身。明代《二如亭群芳谱》称其“备四时之气，他物无与类者”。当春日的阳光渐暖，青涩的小果悄悄挂上枝头，在风雨中慢慢舒展，直至五月的南风将它们染成金黄。这漫长的生长过程，仿佛是对时光的温柔以待，每一颗果实都凝聚着四季的精华。

　　成熟的枇杷，像一枚枚小小的金丸，缀满枝头。“枇杷已熟粲金珠”，苏东坡如是写下枇杷粲然，金黄如珠。枇杷的果皮上覆着一层细细的绒毛，轻轻剥开，鲜嫩的果肉便露出来，汁水欲滴，酸甜的香气扑鼻而来。南宋诗人周必大说枇杷“可人风味少人知，把尽春风夏作熟”，大概是因这滋味只属于初夏，错过了便要等上一年，愈发显得珍贵。

　　枇杷的名字，亦充满趣味。有一种说法是枇杷叶子形似琵琶，便得了这个谐音之名。明朝书画家沈周曾写打油诗调侃：“琵琶不是此枇杷，只怨当年识字差。若是琵琶能结果，满城箫管尽开花。”虽是玩笑，却让这果子多了几分文化韵味。在宋代诗人笔下，枇杷有诸多雅致的别名：陆游称其为“金丸”，宋祁赞为“黄金丸”，郭正祥则喻作“蜡丸”，每一个名字都让人眼前浮现出果实的圆润可爱。

　　枇杷的身影，在历史长河中早已出现。汉代时枇杷已被广为种植，唐代更是流传至日本，杜甫“榉柳枝枝弱，枇杷树树香”的诗句，让人想见千年前的庭院里，枇杷树亭亭如盖，花香四溢。唐高宗李治的《枇杷子帖》，至今读来仍见温情。当年川人进贡枇杷，他体谅路途遥远，遂下帖谢止：“嘉果珍味，独冠时新。但川路既遥，无劳更送。”寥寥数语，尽显体恤民生之情。

　　浙江塘栖，是著名的枇杷产地之一。隋炀帝开掘运河时，人们发现山枇杷味美，便将其移植到墩埭圩角。千年时光流转，塘栖枇杷早已闻名遐迩。丰子恺先生曾在《塘栖》中写道，乘船吃枇杷，洗手于碧波之上，这般惬意，想来只有在江南的水巷里才能体会。站在广济桥上，看运河水悠悠流淌，两岸枇杷树连绵，五月的阳光里，仿佛能看见千年前的光景，农人摘果，泛舟行船，时光在此处悄然沉淀。

　　在我居住的地方——杭州富阳，枇杷树是一道常见的风景。富春江穿城而过，两岸青山间、庭院里、街巷旁，随处可见枇杷树。这些树或粗或细，枝叶扶苏，到了五月便撑起满树金果。江边公园或行道旁的枇杷，大多带着些酸涩，少有人摘，唯有乡间地头的果子，藏着最醇厚的甜。

　　表叔家在富阳龙门古镇，那里白墙黛瓦的古建筑错落有致，溪水穿村而过。从富阳城区出发，沿着宽阔平整的公路前行，一路上田园风光如画，大片的麦田与果园交替掠过。远远望见龙门山巍峨耸立，云雾缭绕，山脚下成片的枇杷林，给古镇镶了一道金边。

　　表叔家的老宅藏在古镇深处，门前两棵百年枇杷树虬枝盘旋，树根紧紧扒着斑驳的石墙，枝桠越过飞檐，将金黄的果实垂到青石板路上。

　　每年枇杷黄时，表叔总会打来电话：“快过来，今年的枇杷甜得很！”表姐更是早早等在路口，一见我就拉着去摘果子。“你瞧这棵‘状元’树，还是祖辈种下的，结的果子比别处都大。”表姐踮着脚，小心翼翼地摘下一串枇杷，果柄上的绒毛还沾着晨露，“这里的枇杷喝着山泉水，晒着龙门山的日头，能不甜吗？”

　　龙门古镇的枇杷树多生长在古宅院落间，摘果时踩着布满青苔的石阶，穿梭在狭窄的巷弄里，攀上老宅的雕花窗台，才能够到最饱满的果实。表姐说，最宝贝的就是那棵“状元”树，结出的白沙枇杷，果皮白中透金，果肉晶莹剔透，咬上一口，清甜的汁水瞬间在口中四溢，连核都带着淡淡的果香。“小时候跟着爷爷摘枇杷，他总说‘果子通人性，你对它好，它才甜’。”表姐说话时，阳光透过枇杷叶，在她脸上洒下金色的光斑，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儿时的夏天。

　　摘枇杷需要小心，须握住果柄，轻捻而下，若碰了果皮，绒毛脱落，果实便易腐烂。这娇弱的果子，恰似江南的柔情，需要温柔以待。竹篮里盛满金黄的果实，堆在老宅的八仙桌上，竟像一幅浓淡相宜的国画小品，让人心生欢喜。只是这枇杷季极短，不过旬日，古镇里的金黄景象便悄然褪去，只留下满树绿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枇杷枇杷，隔冬开花，要吃枇杷，明年蚕罢……”孩童的歌谣在龙门古镇的巷弄里响起，和着溪水的潺潺声，传唱着时光的轮回。江南的枇杷，是自然的馈赠，是历史的沉淀，更是藏在记忆深处的温暖。每当看见那金黄的果实，便想起龙门古镇的青石板路，想起表姐递来的那篮带着晨露的甜蜜，想起古镇里的枇杷树在四季默默生长。这小小的枇杷，承载的不仅是滋味，更是对富阳山水的眷恋，对故乡的深情。

　　五月的江南，因了枇杷，便多了一份诗意与温情。在初夏时节剥开一颗枇杷，品尝的不仅是果肉的鲜甜，更是时光深处的袅袅余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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