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文化周刊·视野 上一版3
我们的太阳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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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月22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我们的太阳在路上

□ 吴玲兰\文 赛力克·木胡什\图
秋季转场的羊群总是东躲西藏,显得不太听话,这是考验牧民的时刻。
搭建简易毡房——这是牧民转场的歇脚点。
春季是母羊生产的季节,有些母羊不认自己的孩子,就会受到主人的惩罚。
在转场的季节,女人除了做饭、照顾孩子,还要和男人干一样的体力活
冬季转场时,牧民用烧开的雪水泡熟羊肉和馕饼,这就是他们的美味佳肴。
泥泞的山路上,女人的处境更难。她一边抱紧孩子,一边还要把持缰绳。雨夹雪的天气冷得刺骨,成像模糊的图片是恶劣环境的真实写照。
一出山谷,等待牧民的就是大风暴。
过了这座渡桥,就安全进入夏牧场区域。
秋季转场队伍一下山,就踏入芨芨草丛和已经收割的庄稼地里。道路也不轻松。
向夏牧场进发的转场马上开始。
转场途中,天刚刚亮,羊只互相依靠着取暖。

  每峰骆驼的蹄印,都在讲述着一次迁徙的沉重;羊群的蹄印则记录着艰辛而漫长的路程。“马嘶羊叫,好不壮观。”赛力克·木胡什手拿相机站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阿勒泰地区沙吾尔山的天然牧场上,为那些战胜艰难困苦,在牧道上向着更加温暖的方向前行的牧民而鼓掌。在他看来,这是哈萨克族人民以矢志不渝的顽强与坚毅,恪守着与大自然的约定、与草原的约定。

  一提起“转场”,人们就会联想到哈萨克族牧民的生活和传统习俗。哈萨克族摄影师赛力克·木胡什已拍摄转场题材近10年,对牧民的生活习惯非常了解。“生活在新疆阿勒泰地区的哈萨克族牧民,在1000公里的往返迁徙过程中,以家庭为单位,平均一年搬家达80余次。”赛力克·木胡什说,随着近年牧民不断定居,参加转场的哈萨克族牧民人数有所减少,但还是有部分牧民过着游牧生活。

  “游牧”指季节性的搬迁和转移牧场放牧。转场是哈萨克族牧民生活的一部分,他们赶着畜群,带上包括毡房在内的生产和生活用具,这些物品通常由骆驼驮运。除季节性搬迁外,为了让牲畜吃到足够新鲜的牧草,也会视草场情况适时转移驻地。每到秋日来临,哈萨克族牧民就从水草渐枯的夏牧场迁移到背风向阳的“冬窝子”;而当夏日来临,他们又迁回水草丰美的夏牧场。就这样周而复始,年复一年。“逐水草而居”既是一种生活方式,也是一种生产方式。

  赛力克·木胡什记得第一次跟拍春夏转场是2012年6月的一天。他乘坐影友的越野车,前往60多公里外的春牧场。由于山路坎坷颠簸,车在半路抛锚了。当晚,他们只能露宿野外。第二天一早,周边几公里的牧民赶来询问情况。由于汽车无法修理,赛力克·木胡什决定留下,随牧民来到他们的毡房。

  一位名叫艾坦的牧民说,他们是阿勒泰市萨尔胡松乡的,第二天一早就要转场。当他听说赛力克·木胡什不但要住在他们家,而且还要一路跟随他们走到后山夏牧场时,有些为难地说:转场毡房简陋,只够容纳他们夫妻两人,也没备多余的被毡和供坐骑的马匹。赛力克·木胡什表示愿意承担一切困难和后果,最后,艾坦一家拒绝接受任何费用,同意帮助赛力克·木胡什完成拍摄。

  狭小而简陋的毡房里,艾坦夫妇加上木质传统摇篮里1岁的孩子,就再也没有什么空间了。所以,赛力克·木胡什尽量不进毡房,只在吃饭时与夫妇二人挤坐在一起。晚饭是奶茶加酥油和馕饼。饭后,赛力克·木胡什在行装里抽出一条毡子盖在自己的睡袋上。天冷得无法入睡,此时,艾坦走出毡房,在堆积的行李中抽出一条崭新的被子,盖在赛力克·木胡什身上。

  当冰冷的雨滴滴落在脸上,赛力克·木胡什被惊醒了。他惊奇地发现艾坦夫妇正准备拆撤毡房。天空还有星星,没睡几个小时,转场的时间就到了。

  天上下着毛毛细雨,山谷里可以听到羊叫声、狗吠声,赛力克·木胡什意识到,牧民们都在准备动身。女人们既要照顾孩子,又要打理行装;男人则清点羊群数量,还要走下山谷找回转场工具——骆驼和坐骑。赛力克·木胡什问:为何不等太阳升起后再转场?艾坦答:一天的转场路很艰难,坎坷又颠簸,“在太阳落山前,必须赶到下一个落脚点。所以,我们的太阳在路上!”

  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驼队就要出发。赛力克·木胡什骑着马,在驼队前前后后寻找值得记录的画面,捕捉突发的感人瞬间。毛毛雨下个不停,中午时分,雨大了,下着下着变成了冰雹。艾坦夫妇备有雨衣,赛力克·木胡什全力防护着相机,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晚上到达落脚点时,雨停了下来。艾坦夫妇搭起毡房,铁炉子冒着烟,火点着了。赛力克·木胡什第一个跑去烤火。这一夜,人们过得更加艰难。赛力克·木胡什又是半夜被叫醒,说要动身转场。

  天又开始下起了雨。拆撤毡房,打理行装,骆驼、羊、狗的叫声和孩子的哭声,打破了群山的宁静。雨越下越大,没过多久变成了冰雹,穿越山梁时又转为雨夹雪。天空能见度极差,前方的雪山若隐若现……赛力克·木胡什突然发现,无论怎样擦拭,他的相机镜头都非常模糊。原来,才买了两个月的设备被雨水泡了,无法工作。他的心情沮丧之极。这事发生在转场的第五天下午。第六天中午,众人安全抵达后山夏牧场落脚点。

  另外一次令赛力克·木胡什印象深刻的经历,是拍摄阿勒泰市阿拉哈克乡的冬季转场。“那是真正考验哈萨克族牧民的第一战线。”他说,以前也曾拍摄过不少冬季转场的宏大场面,但由于没有真正走入牧民的生活,因此,作品总是不理想。

  前往拍摄时,不但要保证相机的正常工作,还要确保自己不被冻伤。在做好一切准备之后,赛力克·木胡什提前两天来到额尔齐斯河谷“冬窝子”,也就是冬季转场的起点。当地的哈萨克族牧民在秋季牧场停留1个多月后,12月上旬又将转到远方的暖冬牧场——沙吾尔山。

  此时,牲畜经过漫长的冬季,都很瘦弱,而母羊正在产羔,加上多变的天气,因此,冬季转场成了人、牲畜和大自然的一场较量,转场的牧道好像在给这些脆弱的生命一次身体的洗礼。

  长期积累的经验使得哈萨克族牧民懂得怎样熬过漫长的冬季。当河谷迎来第一场雪时,就是发给牧民的转场信号。牧民在河谷“冬窝子”积蓄的饲草有限,为了减轻牲畜的过冬压力,圈内羊只分两级圈养——老弱病残和牛马留在“冬窝子”,而状况良好的羊只将被转移到距离“冬窝子”约三四百公里的暖冬牧场——那里属于平原荒漠草原地带,地表没有厚雪覆盖,牲畜能觅食牧草。

  阿拉哈克乡布铁吾塔勒村的牧民阿斯勒别克有60只羊要转场,他已经准备好厚衣服和路上食用的干粮,挑选了最健壮的马当坐骑、最结实的骆驼驮负行囊。遥远的路途使得他们要煎熬两至三夜,第四天才能抵达暖冬牧场沙吾尔山。阿拉哈克乡共有460户牧民与阿斯勒别克一样,将或多或少的羊只加入转场队伍,赛力克·木胡什的拍摄工作也由此开始。

  广袤的原野上,一眼望去,到处都是一群群的羊只和哈萨克族牧民转场的身影。天下着鹅毛大雪,没有风,路途中特别安静。雪丝毫没有停顿地下着,牧民也并没有躲避漫天雪花,哪怕淋得透湿。在这样风雪交加的日子里,哈萨克牧人从不停下前进的脚步,他们用口哨和特有的呼叫驱赶着羊群。

  羊群在白雪皑皑的原野上熙熙攘攘地向前移动,边走边吃带雪的草根,发出“咩咩”的叫声,一波接着一波。路面坎坷泥泞,颠簸使得捆绑的绳索滑动松弛,牵着骆驼的牧民要时不时停下,重新捆绑结实才能上路。这时,赛力克·木胡什立刻冲到车外,拍下这些宝贵的镜头。

  远远地,赛力克·木胡什看到淡如水墨画的戈壁雪域上,骑马的哈萨克人挥动着鞭子,赶着羊群向前移动,融入雾气蔼蔼的远方。这是一幅充满生命力的水墨画。只要不迷失方向,牧民和羊群就会到达第一个安全港——哈拉支拉。

  哈拉支拉是距额尔齐斯河谷约100多公里的一个山谷,能容下全乡转场的近两万只羊。当牧民终于来到安全的落脚点,天还在不停地下着雪。人们卸下骆驼背负的家当,一些人拾来干柴在雪地上生火,一些人往锅里装雪准备烧茶,还有一些人在搭建简单的毡房。不到一个小时,简易的毡房里传出了牧民的笑声。他们有的往碗里的茶水中泡着冰冷的熟羊肉,有的在吃包尔萨克(油炸的面点),还有些牧民则干脆啃着坚硬的奶疙瘩。这时,天渐渐黑了下来,羊儿们一只靠一只,圈成一圈围在毡房近处,相互取暖。还有些牧民根本没有毡房,吃了茶泡肉、啃了奶疙瘩,就裹着大皮衣躺在羊群中,冰冷的雪地铺上一层花毡就是他们的被褥。凌晨一点,他们又要开始新的旅程。

  赛力克·木胡什说,其实,艰难的长途跋涉也是羊只的全面“体检”,体弱者很快就暴露在外。于是,有的羊只被搭乘在牧民骑行的马背上,有的被随行的乡村干部装到车里,而有些牧民则为了几个弱体羊只放慢整个羊群前行的速度,等待它们稍稍恢复体力再前进。转场中的这些景象让赛力克·木胡什感觉有几分悲壮,“这是以生命挑战自然的生存大迁徙。无论要走多远,他们看到的前方,都是他们冬季生息的希望”。

  转场第二站墓胡尔太上游是有名的风口,多有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袭击的危险。因此,赛力克·木胡什与乡村干部在离目的地20多公里的原野上等待转场牧民的出现,最终等来三三两两到达的牧民和他们的羊群。第二天下午,在牧民到达的下一个落脚点——墓胡尔太谷,乡村干部将车里携带的食物和慰问品发放到牧民手中,人们脸上露出了笑容。

  赛力克·木胡什的镜头总是追随着牧民。飘落在他们身上的雪花很快融化成雪水,牧民和马匹身上都是湿淋淋的,“那是雪水加上汗水吧”。

  扎亚山谷是整个墓胡尔太谷风道的最高处,阿勒泰市所有冬季转场羊群的唯一牧道就是墓胡尔太谷。每年一到12月,墓胡尔太谷的大雾就随之而来,它是冬季转场的大敌。方圆几百公里的墓胡尔太荒原戈壁上,弥漫的大雾会使牧民迷失方向,而长途跋涉的羊群则会像无头苍蝇般漫无方向地走动。所以,乡村干部从半夜12点前就赶到此地,把车开到扎亚山谷的最高处,将车上的雾灯打向转场队伍前来的方向,并一直持续到天亮。

  经过漫长的等待,凌晨3点多,赛力克·木胡什与乡村干部终于见到满身冰碴的羊群和牧民了。他们不停歇地顺着亮灯的方向一直走到扎亚山谷。到了扎亚山谷,里面就是暖冬牧场沙吾尔山的入口。牧民和他们的羊群全身被冰霜覆盖,冒着寒气。牧民疲惫得睁不开眼睛,但脸上的表情却喜气洋洋,因为他们又熬过了艰难的一夜。

  第二天早晨7点,赛力克·木胡什在扎亚谷见到了正在休息的牧民。此处有个临时开办的小商店和简单的食铺。茶足饭饱后,牧民可以好好休息一会儿,羊群也打了个盹儿。余下的三四十公里路是大晴天,面带笑容的牧民在广阔的沙吾尔暖冬牧场再次吹起他们喜爱的口哨、喊出特有的呼叫,驱赶着自己的羊群,渐渐消失在茫茫山谷中。

  每次跟随哈萨克族牧民转场的拍摄经历,让赛力克·木胡什更加懂得他们的生活,更加理解他们的苦衷与乐观,也更加懂得人生的价值。“我被他们的一举一动所感动,为他们转场的艰难而伤感,也曾为他们的豪迈壮举掉下过眼泪。”赛力克·木胡什说,自己眼前总是浮现哈萨克族牧民驱赶羊群的身影,耳畔总是响起那熟悉而又神奇的口哨和特有的呼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