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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之帐幔,禅之风雅
端午节的源起与中国文化的共融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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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篇4 2021年6月8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海之帐幔,禅之风雅
——岭南寺僧书画暨海幢寺文化艺术展在穗举行
□ 谢远琨
海幢寺油画。戚志洋摄
海幢寺经坊本。 戚志洋摄
天然和尚书法作品《议建雷锋海云寺殿宇》局部。 戚志洋摄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在“一口通商”政策的影响下,广州十三行迎来了最繁盛的时期。所有外商船只,都由马六甲海峡乘南风驶入广州港,并在十三行一带停泊。十三行在珠江北岸,每日货船云集,喧闹嘈杂。但珠江的另一面却呈现出巨大反差——山林安静清幽,一座庄严、雄伟的寺院悄然耸立,仿佛在静静凝视着世间的喧嚣与浮华。这座名为“海幢”的寺院,是当时许多西方人对广州、乃至对中国的第一印象。

  广州海幢寺,始建于明末,在美国人亨特所著的《旧中国杂记》中,被称为“海的帐幔”(Sea Screen)。清代的海幢寺,不仅是诗僧文人的雅叙之地,也是两广总督外事接待的场所,还是官方指定来华人士的游览场所,西方人称其为“中国南方最著名的寺庙”。

  明末清初,以天然和尚为代表的岭南寺僧迅速崛起,他们在佛事之余,潜心诗文书画,并以海幢寺等为主要活动场所,或聚众赋诗讲学,或与文士雅集,名噪一时,历经几代而风雅不减,成为广东乃至全国宗教及艺术发展史上一个独特的文化现象。

  近日,“禅风雅意——岭南寺僧书画暨海幢寺文化艺术展”在广东省博物馆开展,展览以岭南寺僧书画和海幢寺文化艺术为切入点,为我们展开了一幅奇特又多彩的画卷。展览将持续至8月29日。

  天然和尚:笔墨佛事书画禅

  明清之际,岭南大地出现了一个独特的禅门书画群体,他们以天然禅师释函昰(1608年-1685年)为核心,以天然“今”字辈弟子为骨干,创作出一批颇具影响力的书画作品,而且此后历经300年而风雅不减,诗书画僧代有人出,可谓独特的文化现象。

  释函昰,字天然,号丹霞老人。明末举人,拜空隐道独禅师为师,为曹洞宗第三十四代传人。他历主海云、海幢、丹霞别传诸寺,不仅精通禅理,而且善诗文,著述颇丰,有《瞎堂诗集》传世。他工书法,尤以行草见长,座下弟子中也有不少能书之人,后世有学者称其为“海幢书派”“海云书派”。

  明末清初,岭南文士入佛参禅之风特盛。岭南佛门之振兴,正有赖于遗民文士的进入,而天然和尚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国学大师饶宗颐曾指出:“明季遗民遁入空门,一时才俊胜流,翕然趋向。其活动自江南迤及岭南,徒众之盛,实以金陵天界寺觉浪上人一系与番禺海云天然和尚一系最为重镇,彼此各以诗为鸣。”

  天然和尚门下成就了一批“今”“古”字辈高僧,他们在岭南各处开山建寺,弘法利生,又熟研经典,度世拯溺,著述如林。这些文士虽然身入佛门,但出家前均深受传统文化的熏陶,心中无法完全忘情于世事,遂以诗文书画来宣泄“国破家亡”的悲愤,于是“僧人书画”大兴;而后的几代寺僧,无论是出家动机抑或心绪意态,已经迥然不同于清初的前辈,但他们对书画的执着与热爱,仍然一如既往。

  在天然和尚名声最盛的时期,为培植正信、重振宗风,和尚以诗为教,组织社团,并提出“似诗”理念,引领诗歌唱和活动;又鼓励批评切磋,编刻多种文集。一时间,岭南诗歌创作出现一种奇特的风格与流派,天然和尚座下释子也因此找到了入禅的门径,提高了禅学素养,最终抵达安身立命之处。覃召文《岭南禅文化》称:“清初岭南崛起的诗僧集团是一个庞大的诗群,也许,这还是中国至今以来最大的诗僧集团。它的成员近百人。这一集团有案可查的诗集就有数十种。”

  有意思的是,天然和尚经过一段颇为曲折的摸索后,终于找到其诗教理论的支点,将“诗”与“偈”打通,倡导“悲欢合离与人同情,草木鸟兽与人同境”的“似诗”,极大地扩大了诗歌的表现范围,常人所有的任何遭遇、任何情感,均可成为释家的笔底波澜。

  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天然和尚集诗书禅于一身,既为佛门弟子所仰,也为尘世中人所敬,时人有赞曰:“是明遗老,是名孝廉;是二是一,亦儒亦禅”。展厅里,陈列着天然和尚的行书《议建雷峰海云寺殿宇》,其书法纯任天然、空灵静寂、道韵深邃,一种山林之气弥漫其中。

  除了天然和尚及其传派高僧外,书画创作成就突出且有作品传世的岭南高僧,还有名列“明末四大高僧”的释德清,明亡后逃禅万寿寺的释深度,曾任广州长寿寺住持的释大汕,广州檀度庵画尼释文信,肇庆鼎湖山庆云寺第七代住持释成鹫,嘉庆年间先后居罗浮保积寺、广州大佛寺的释德坤,清末民初著名诗僧苏曼殊,以及明末清初广东籍高僧释道忞等。

  与此同时,僧人与士大夫的交游在当时蔚然成风,他们或修褉,或送别,或纪游,或茶事等,有些雅集就在寺院举行。这些情况不仅在时人的诗词唱和之作中多有体现,而且传世的许多书画作品本身就是当时僧士翰墨交游的见证。

  清代岭南寺僧书画艺事之脉络源流与时代背景、个体风格与群体面貌、文化内涵与艺术价值,都有着超越时代的意义。他们的书画成就,不仅丰富了岭南书画艺术的表现题材与内容,并为后世留下了一个翰墨风雅的时代回响。

  海幢寺:珠江破月,海日吹霞

  海幢寺位于珠江南岸,“近城郭而不嚣,入山林而不僻”。寺院规模宏大,在兴建殿宇阁楼之时,兼顾花树种植、园林营造,故海幢寺既为寺庙又为园林。清代广东按察使王令归纳海幢寺园林胜境有八大景观:花田春晓、古寺参云、珠江破月、飞泉卓锡、海日吹霞、江城夜雨、石磴丛兰、竹韵幽钟,并为此赋诗勒石,名重当时。

  清代的海幢寺不但是广州五大丛林之一,也是商旅游览、文人雅集的场所,更是西方人窥探中国风土人情的场地。乾嘉年间,海幢寺一度成为两广总督的外事接待场所,18世纪末来华的英国马嘎尔尼使团、荷兰德胜使团都是在此受到接见。

  这一时期的许多游记与外销画都对海幢寺进行过详细记载和描绘。美国旗昌洋行大班亨特记录了海幢寺僧每日诵经的场面:“每到晚上,和尚们,约有200-500人,聚集在三间一排的大殿上诵经。诵完经后全体绕场行走,一边唱着经忏,点着香,打着钟,最后在表示过去、现在、未来的三尊巨大描金佛像的中间那一尊前面行跪。”

  在这次展览的展品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1796年西班牙人阿格特订制海幢寺水彩画册》,此册共48开,其中44开为水彩画,每一页均以图解形式用水彩及描金详细描绘18世纪之海幢寺各庙宇近景及庙宇内所供奉神像,并附折叠式海幢寺测绘图,绘画之精细程度远超于其他18至19世纪的一系列外销画作品。

  海幢寺内,有一株古鹰爪兰,历来受到寺僧、游人的喜爱和吟咏。相传为明末广州商人郭龙岳自印度携归植于花园中,郭家花园改为海幢寺后,特建棚栏加以维护。广州有句民谚“未有海幢寺,先有鹰爪兰”,言其古老,且直至今日仍枝杈苍劲,形如鹰爪,绿叶娑婆,每年六至九月花开依旧,清香扑鼻,惹人喜爱。

  就像是冥冥之中的一种传承与延续,海幢寺亦是“素仁格”盆景艺术的发源地。“素仁格”盆景产生发展至今虽只有半个多世纪,但它却以独特的风格,在岭南盆景以至中国盆景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释素仁(1894年—1962年),又名素人,俗名陈素仁,为“素仁格”盆景的创始人。他十几岁时拜鼎湖山庆云寺亮思长老为师,后主法于广州海幢寺,曾任海幢寺住持、广州市海珠区政协第一届委员等职。

  素仁酷爱盆景艺术,他擅长因材取势,其作品清疏飘逸,尽现自然风貌,而又意趣盎然,在岭南盆景中独树一帜。素仁被称为岭南盆景艺术的一代宗师、岭南盆景三杰之一。漫步海幢寺,以一枝独秀、清高雅致著称的“素仁格”盆景,总是透出无声的禅意。

  清代海幢寺在刻书、印经方面的成就也向来受到学界关注。从清初到清末,海幢寺出版的经书诗文数量众多,经久不衰,其刻印出版的书籍,称为“海幢寺经坊本”。

  海幢寺是古代广州寺院中唯一设有“经坊”的寺院,展览以一幅近代广州外销画呈现海幢经坊的情形,大门上有一“重来结集”匾额,意思是佛教经典和高僧诗文在这里汇编成册,印刷成书,广泛流通。

  从清初出版时任海幢寺住持道独和尚的《华严宝镜》为开端,至乾隆、嘉道年间,海幢寺刻书无论数量抑或质量都达到了高峰,整个清代海幢寺共出版书籍110多种,是我国近代刻印书籍较多的寺院之一。

  海幢寺在编辑出版佛教经典著作的同时,也刻印高僧的诗文集,如函昰《瞎堂诗集》、函可《千山诗集》、古云《月鹭集》、纯谦《片云行草》、宝筏《莲西诗存》等。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诗文集里大都附有一份助刻人士的名单,如《瞎堂诗集》《月鹭集》,各有100多位人士捐资助刻,这些助刻人士名单可以成为研究海幢历史的一个佐证。书中的书名、序言、题辞为天然、张维屏、黄培芳、鲍俊等名家书法所写,也是 “禅风雅意”的另一种体现。

  19世纪初,海幢寺刻书引起了西方人士的关注。时至今日,大部分海幢寺图书在海外收藏。据不完全统计,现存中国大陆的海幢寺图书30余种,而海外所藏海幢寺图书的数量远超于中国大陆。英国传教士马礼逊等将海幢寺图书带到欧洲,对西方学者认识和了解包括雕版印刷术在内的中国文化带来一定的帮助。

  漫漫历史长河中,海幢寺始终在吸收、在沉淀,并将这种“名士风度”留存下来,至今仍闪闪发光。

  海幢今朝:花茶琴香,源远流长

  在有海幢寺以前,广州城对岸的这块沙洲,鲜被史书提及。直至清代海幢寺鼎建以后,才发生改变。一般在讲述这段历史时,人们都会提到天然和尚弟子今无和尚的努力经营。但鲜有人留意到今无和尚是广州本地人,来自附近的沙园。

  清代以来,海幢寺一直是广州近珠江一带的地标,也是广州市区向珠江南岸扩张最初的落脚点。晚清近河一带市镇崛起,其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不是设在海幢寺内,就是紧挨其附近。清末民初,河南(珠江南岸)被划入广州巡警第四局管辖,其公署就长期设在寺内。著名学府南武中学,最初也是借地海幢开始办学。上世纪30年代,广州城市扩展至河南,将海幢寺改建成“海幢公园”。公园的修建在当时是民国时期广州市政建设的重要内容,象征河南正式被划入广州市区。

  可见数百年来,河南地区发展与海幢寺紧密联系在一起,海幢寺兴衰的历史,也是广州河南的发展史。海幢寺与广州,是血脉相连的关系。

  近年来,寺方一直在努力收集有关海幢寺和岭南佛门的文物,如今集合各家馆藏一同以展览的方式呈现,让各类文物得以同时展现在公众面前,使人们不仅可以重新认识这座岭南名刹的多个侧面,也连带勾起许多尘封已久的广州历史记忆,像明末清初岭南佛门的感人事迹,十三行时代中西方文化交流的细节及珠江南岸的变迁轨迹等。这不仅仅是一场展览,还是海幢寺与广州城市文化的持续融入与升华。

  今日的海幢寺,也在持续举办花道、茶道、香道、古琴等活动。僧人们考取了“草月流”(花道流派)的证书,“园林寺院”的格局也得到良好呈现。在某个悠闲午后,漫步于海幢寺,既可见盆栽之雅,亦能闻茶叶飘香,远处还有琴声低低倾诉。一阵风吹过,仿佛岁月从不曾走远,那条金黄色的河流,流淌至今——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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