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乡婚礼:最重要的是我们要“一起”
来源:中国民族报 伍娇 文/图 发布日期:2021-04-18浏览(10)人次 投稿收藏

 

平寨四面青山环绕,有条河流蜿蜒而过,村民世代种植水稻。

依然有传统仪式可以让人重新相信爱、相信不计回报的善意和真情。


月琼的婶婶、姑姑们一早就来帮忙搭灶做饭。

长辈为月琼打扮。

宴席。


新人站在门前准备拜别。

准备端上宴席的菜肴。

 新娘头饰上绣片的灵感来源于展翅的蝴蝶和桃心, 寄托了美丽和喜庆之意。

  ■平寨

  直到月琼的婚礼前一天中午,我们才坐上回平寨的长途大巴。那是距离昆明市区250公里、滇东一个偏远的壮族村落。四面青山环绕,有条河流蜿蜒而过,村民居住在两岸的平地和临近的山坡上,世代种植水稻。

  2017年,我在云南省曲靖市五龙乡平寨村和月琼相识。她时任驻村社工,也是本村人。在两天的相处中,我们结下了真挚的友谊。这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壮族姑娘对村子有着深厚的感情,但不是田园牧歌式的天真。她在城市里受过现代教育后返回家乡,协助那些仍在坚持传统的族人,帮助他们在与环境的友好相处中维持生计。

  一路上,我们聊着生态农业和当地人的生存智慧,突然好奇月琼为什么不早一点回去准备婚礼。领过证便是结婚了,她和丈夫很确定彼此的心意,是双方家长执意要办一场婚礼,“主要是给他们一个交代。”她这样认为。

  “婚礼从20多天前就开始准备了。”月琼说,“因为办酒席需要很多柴禾,但是我家人力不够,村里年轻力壮的就来帮忙砍柴。我不在,我老公也不在,结果变成了一个集体事件。”她像是问我,又像喃喃自语,“可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不是村子的事,只是我个人的,为什么大家都来参与呢?”

  抵达曲靖市师宗县城时,已经是晚上7点。原本打算在县城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再回村里,可月琼接到一个电话后就变得归心似箭。姐姐告诉她,今天就有很多人来家里帮忙了,反而是自己家的人都在外面。我们只好连夜继续往回赶。

  从县城往村子去的路盘曲着绕过一座座高山,村寨散落在这些山窝中。平寨,就是其中一个。

  平寨分4个自然村,从外面进去,月琼家在最先抵达的一个村里相对独立的小山坡上,前后还有五六户人家亮着灯。依稀可见两层高的楼房,搭配着本地最流行的罗马柱,与之相衬的是素色的外砖。听月琼说,这是她选的,又自己从县城拉回来。

  ■总管

  第二天一早,我还没睡醒,就听见窗外欢腾的鸟叫,混合着霍霍磨刀声,还有各种说话声。是不是村民都来帮忙了?我起床出门,扶着栏杆探身下去。只见院坝上有好多不认识的婶婶、阿姐和大哥,有的提来菜板,有的打水洗菜,有的用斧子砍牛骨,有的用砖头搭土灶、架大锅,在煮香喷喷的米饭。还不断有新的人赶来,摩托车轰隆轰隆响。他们个个眼神明亮,脸上挂着淳朴的笑意,嗓门很响,说着我听不懂的壮话。手上的活计也摆弄不停,带着一股子鲜活劲儿,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似的。

  刚经历一个寒冬,初春的气息在山村里蓬蓬勃勃。“今天会是个好天气。”月琼欣喜道。

  学过一点摄影的我被月琼委任为现场记录,但彼时我还不知道婚礼的安排。“我们一般吃3天。”她解释,“头天晚上在娘家吃。第二天新娘出嫁,晚上在婆家吃。第三天是接待散客,新娘回门。最重要的就是前两顿晚饭。”

  婚礼准备得井然有序,大家各司其职,忙而不乱,月琼的父母没怎么吩咐,基本上不用操心。月琼告诉我,来帮忙的都是村里人,亲戚四邻。他们的分工在婚礼前就安排好了,“这背后有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就是总管。”村里哪家遇上婚丧嫁娶之类的大事,主家管不了,也无暇去管,惯例要选两位总管。如果大一点的活动,就选3位。

  总管人选一般来自自己的家族,对家庭的各种情况比较了解,他还要有威望,叫得动人。 “我们家的总管,一个是我的堂爷爷,一个是我的堂叔叔。”月琼说。

  总管参与婚礼筹办的整个过程,从商定日期、前期准备,到婚礼当天的分工,包括厨房活计中煮饭的分量、什么时候开饭等等,都要他们拿捏。“最重要的就是厨房,菜一定要做够。”月琼向我解释,“我们家来的人比较多,一般厨房安排六七个人就够了,但我们安排了12个人。露天厨房大锅菜的负责人很多都是我哥哥辈的,还有一些是叔叔辈的。我们这边做菜这种事是按辈分,从小辈轮起,人不够了再到长一辈。一般老一辈的是喝酒、让烟、陪客人的。”

  “煮饭的基本都是我的婶婶、阿姨,饭跟菜一样,一定要够。还有一些是洗菜的,另外一些闲散的人没安排,也是很亲的亲戚,可以被自由支配。这是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月琼说,“还有一部分很重要的是挂礼,有两个人会在那里记账,一般是请字写得好一点的,基本上都是我们村学校里的老师。他们下完课就来帮忙做这些。”

  壮族婚礼讲究的不是包哪个酒店、筹备新房、礼服、化妆、买很多东西。“我们最要准备的东西是在村子里共同完成的,这是我们最看重的,就是我们要‘一起’。有没有人帮你一起来做这些事,大家有没有时间,这个日子怎么协商,这都是我们要考虑的。”月琼说。

  ■嫁衣

  上午,月琼一直在试装,几个婶婶、姑姑围坐在屋檐下,拿着针线拆了又缝,缝了又拆,直到她们都满意为止。和许多民族结婚时喜欢穿大红喜庆的颜色不同,壮族的嫁衣是蓝黑色的偏襟齐腰短衫。

  壮族有一套自己的审美——尚蓝、尚黑,钟情深蓝、浅蓝、天蓝这样的色调,在正式、庄重的场合,都会身着蓝黑色盛装。盛装讲究手工缝制,原料取自天地孕育的自然之物。以前的壮族妇女自己种棉花、搓制棉线,现在在街上买现成的棉线,然后理线、排线,放在木机上织成土布。单人很难独立完成这项工作,各家相熟的姐妹就一起来帮忙。即使如此,也要持续数周。织好的土布放入蓝靛草发酵出色的染缸,反复浸染、晒干数次,才能染至蓝黑,最后还要反复捶打数万次使布光亮。

  “老人认为这样的衣服好看、隆重,延续了祖先的传统和手作的意义。” 月琼说,“如果你认同,就会感到它很珍贵。新娘子结婚那天都是要穿最珍贵的东西。”婚礼用的头饰也以蓝黑为主色调,中间绣着一块色彩绚丽的绣片,像是画龙点睛的一笔。绣片的纹样是月琼的一位婶婶打工时剪出来的,是“世界上独有的一个”。

  头饰是整套礼服最隆重的部分,因为工艺上有难度,得请村里心灵手巧的人来做。直到上一代壮族女性,都还从小跟家里的长辈学壮绣。她们不喜欢一成不变的东西,所以纹样不会事先设定好,而是将彼时心头涌现之物加以个性化的抽象提炼。随着手艺和经验的积累,才逐渐将精神层面的东西表达出来。这跟平时对自然、生活的观察和共情密不可分。“我觉得这样的女性是一级设计师,但她们现在都散落在工厂里面。”月琼感叹。

  “其实,我一开始并没想过穿壮族的衣服出嫁,我丈夫是汉族。”她悄声告诉我,“但看到大家这么认真地准备,突然意识到,我出嫁那一刻一定要让我的亲人们看到,我穿着她们做的衣服。”——这也许是回馈真情的最佳方式吧。

  ■厨房

  婚宴真正的厨房,在房子后面的小坡上。我在月琼指点下爬上去才发现,这里露天摆了一溜大铁锅,底下的柴火熊熊燃烧着,上面是滚烫的热油,一块块五花肉被炸得滋滋作响。几个年轻男子正忙着把那些表皮炸得金黄酥脆的叉起来。后面还有几口锅,热气翻腾,煮着大块的牛肉。

  这时,有位大哥提着几只鸡从另一面上来,我顺着看去,下面的公路上也站着一排男人。他们背对着我,弓着腰在抹鸡脖子,另几个蹲在地上一根一根拔鸡毛。画面有一种特别的喜感,就像俗语里说的“张飞绣花”。

  月琼说:“平常是男的干重活,女的回家做饭做菜。但是在重要的场合,女性都不让进大厨房,甚至不能去边上看。”我意识到自己可能坏了规矩,刚想退出去,“现在没有那些禁忌了。”月琼摆手,“现在女性也可以随便逛逛,但插不上手。她们也不愿插手,习惯了。”

  “厨房里的人享受的是最高待遇。”月琼继续解释,“主人家对他们特别尊重。他们有权吃最好吃的部分。”

  ■宴席

  从下午3点开始,就不断有客人来。四五点来的最多,也是月琼全家最紧张、最担心的时刻:生怕哪个菜不够,哪个亲戚没照顾好。

  来的亲戚中,有壮族的,也有汉族的,有的是从很远的地方坐了一天车过来的。对于月琼一家人来说,无论亲疏,每个亲戚都要照顾好,尤其是关系相对远的,怕他们客气,更要格外照顾。

  来的客人都围在大门口挂礼的桌子前,里外好几层。礼金不拘多少,重要的是大家的心意,没有装在红包里,而是从贴身的小袋里掏出来,郑重交到主家手上,让人想起礼金原本的意义——为两个离开父母、建立新家庭的年轻人提供帮助。

  此时的月琼是最不像新娘的新娘。她穿着一身便装,也没怎么化妆,在人群中来回穿梭,端菜接待,和其他帮忙的堂兄弟一样。一问才知,这天竟然要来80桌客人,除了自家院子,还借用了后面两家邻居的。

  厨房的菜接连不断往外送。不是很有排场的菜式,别有一种家常朴素:水煮牛肉、火腿、萝卜、豆腐、鹌鹑蛋,还有白切鸡、肉沫米线、油炸五花肉、油酥花生、豌豆肉沫汤,再加上一碗装有翠绿薄荷的蘸料。我一瞬间明白过来,这样的做法可以很大程度缓解厨房的压力。

  不过菜肴的味道却丝毫不敷衍。所有食材都来自村里,从菜地到餐桌。越高级的食材,越不需要复杂的加工,食物本身已是至味,壮乡人深谙这个道理。

  我跟着送菜的人来到席间。妇女们都穿着传统服装,深深浅浅的蓝色,粉色包头下露出朴素的银饰。她们年少时一定也经历过这样的时刻,如今背着一个、牵着一个。代代繁衍,如岁岁焕新的青松。

  一位大哥招呼我给他拍照,却觉得我拍下的那张构图和色调都没问题的照片“不好看”。接着,他回到座位上招呼大家举杯联欢,笑着跟我说,“这样才叫好看”——我明白,他们所认同的好看,是大家开心地在一起。

  ■对歌

  是夜,有对歌。对歌双方既要博闻强识、熟悉各种复杂而严格的范式,又要依时依事即兴应答,很考验人。壮人爱歌,自古以来就有“依歌择配”的传统。每到歌圩日,年轻小伙和姑娘便盛装艳服、成群结队地来到圩场,通过歌唱显示才能、表露心声,寻找中意的对象。

  我兴奋地来到堂屋,这里已坐满了人。正中隔着长桌坐了两方,遥相对望。起初,双方都不好意思先开口,推让一会儿才有一方答应。开口是古朴的调子,声音低沉,像是朋友间远隔千里后重逢的诉说。轮到另一方回唱时,这边女性多,音色更加亮丽。她们手拉着手,如溪间的藻荇轻轻摇晃。如此这般你来我往,歌声便如潮水般接连不断,充满情谊和乐趣。

  他们唱的都是迎客歌。一方是主,一方是客。这里的风俗是,如果一家有客,就叫上亲戚一起来接待,唱夜歌。他们不知唱了多久,到我实在撑不住睡意从屋子里出来,走了很远,歌声还隐约飘来。

  后来得知,那天他们唱了整晚。“结婚嘛,要让家里一直热闹,直到你出嫁。”这是月琼第二天问他们为何有这般心力唱通宵时得到的回答。

  “亲人们愿意牺牲这么多时间来陪我,让我安心地出嫁,我觉得,哇,天呐!我何德何能,让好几代人都陪伴我,送我出门(新娘走出娘家的仪式),不眠不休。”月琼感慨道,“但这就是他们最想表达的一种情感,对你往后生活的一种祝福。所以他们付出了所有的真心。”

  月琼婚礼时,春节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一般年轻人都在农历正月十五前后出去打工,但很多人(特别是长辈)都还没有离开,“就等着看我需要什么帮助,等着我完婚。他们都把票定在我出门的后一天。” 月琼告诉我:“他们觉得婚礼是最重要的,看到我平安、美好地出嫁,对他们来讲是心里的一个交代。”他们并不是没有生计的现实考量,只是把人情置于其上。

  “所以,我觉得作为一个壮家女儿,不要去拒绝这样有意义的婚礼。”月琼说。

  ■出嫁

  第二天是正式出嫁的日子,新娘必须由婶婶和舅母为她穿着打扮。这是有讲究的。一位是来自“前家”——父亲这边的亲人,另一位是母亲的后亲,“有前后的亲人,才叫圆满。”月琼素色的面庞一点点变得艳丽动人,加上新娘独有的娇羞,让人移不开眼。

  这时,接亲的队伍也来了。新郎很英俊,在所有人打量的目光中走来。老人们也给他准备了一套盛装,用一样温柔的目光望着他,一边给他换装、披上红绸,一边说着祝福的话,希望以后的生活美满、顺顺利利。等到吃过中饭,行装都准备好,时间也差不多,就准备要出门了。

  敞开的正堂大门里,所有亲人都等着新人去拜别。正前方的神龛上供奉着祖宗灵牌,上首坐着一排一排的长辈。两位新人站定在门前,他们的肩膀看上去比以往更端正,腰身也更挺直,新衣也显得更好看。

  他们跨进门槛,走上几步,深深跪拜下去。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每一拜都规规矩矩,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完成第三拜还不可以起身,这时要有长辈来说祝福和训诫的话。月琼说她当时特别想哭,但又想到出嫁是不可以流泪的。她的大爹站起来说了很多祝福的话,希望新人以后幸福美满、子孙满堂,去到夫家之后一定要孝顺父母、互相谦让:“你以后的生活都是和夫家的人一起,要勤劳,做你该做的事。”接着是舅舅代表她妈妈的后亲来祝福,最后他说:“可以起来了。”

  丈夫的妹妹打着红伞来接,“当我跨出这个门,就意味着从此以后回家是回娘家。”月琼说,“我特别想哭,想回头看家里面,但身边的亲戚都摆手焦急地说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一往直前,以后你就会更好。送亲的姑姑、小姨孃还有舅妈一直提醒我:不要哭,不要回头。”

  从月琼家门口的大路一直往下坐满了人,村里人都在等着送别。直到坐上主婚车,“我都能感觉到身后无数道目光一直牵挂着。”月琼回忆道。

  壮族人送亲时,父母至亲都只能远远地看着。小孩子不管这些,月琼的小侄子跑过去趴着窗子拍打,让月琼摇下车窗,说:“你要走了,你要走了,你还回不回来呀,你要去哪里?”

  “他就一直说这些,很舍不得。虽然什么都不懂,但是我能感受到他觉得我这一次离开跟以往是不一样的。”月琼说,“出门的过程给我很多触动,但我不知道可以用什么语言去表达那种心情。” 

  所有的人情和婚礼仪式的力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但它肆意弥漫,连孩童都有感受。从平寨离开,很多天我都沉浸在里面,现在回想起来,这个地方依然像故乡一样贴近我的心房。

  ■回报 

  一个月后,我在昆明再次见到月琼。她目光清亮、眉间轻松,只有过得舒心才能有这般鲜活的气色。她告诉我:“婚礼后,我和老公想了很多。我们身在其中感受到每个人的祝福,更应该好好生活。接下来平淡的生活也需要好好经营,要不然对不起这些亲朋好友那么认真、真情的付出。当然,生活还是自己的,但因为有了这样的一天,有了这样的仪式,让我们对彼此、也对所有亲友作出了承诺。”

  “从前,我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仪式,很自我,不喜欢别人帮我,也不确认对方是不是会帮我,很不依赖人、很独立,不希望有什么事连累大家。仪式后,发现这样的心理背后是自己也不用去帮别人。”月琼反思道:“通过这次婚礼,我很认真思考的是,为什么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是因为我这个人吗?好像不是。只要是家族里任何一个人结婚,父母也都会这样去参与。从我出生到现在一直如此,所以也回馈到我身上。婚礼后,我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参与家族的公共事务,关心更多亲人和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我也知道不论遇到什么,都有一个社区、一群人在我身后,就什么也不怕了。”

  婚礼后,月琼夫妻俩放弃了趁婚假自驾游的计划,“就在家里翻婚礼时的照片,商量要如何回报族人的情谊。”

  如今,月琼和女儿在平寨生活,带着村里的姑娘们复兴壮绣。她丈夫在不远的县城里做公务员,支持她的事业。

(编辑:张雪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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