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城的纳西故事
来源:中国民族报 伍娇 文/图 发布日期:2022-03-03浏览(10)人次 投稿收藏

石头城依山层层而建的房屋。

和善豪背着一大篓猪草行走在山间。

和善豪展示通往菜地的暗渠,入水口用塑料瓶制的简易开关控制。

门上贴着的东巴文,是“家”的意思。

根源爷爷和永勤奶奶。

在大石头上开凿出的石屋。

做玉米酒。

  从云南丽江古城东北而出,穿越玉龙雪山腹地,白云像飘带一样萦绕山头。群峰列现,路途百转千回,直至翻过最后一道山梁,深谷之间遥见巨石上的几百户人家。

  石头城,在此之前我从未停止对它的想象——古老的村寨与独特的东巴文化。进入城内,视野所见两三层土木结构的四合院是最近几十年新修的,融合了当地各族民居的建筑特色。

  1 山野梯田里的细节

  云南丽江宝山石头城老年协会会长和善豪1943年出生,是村里公认最了解纳西族文化的人。去看和善豪的菜地要经过一个巨大弯曲的山谷,极目望去,一层层梯田如波浪翻涌,可脚下的道路却十分难走。因为走的人少,路几乎被荒草淹没。

  “这些路,我年轻时闭着眼都走得呢。”和善豪说。他走得极快,在婆娑绿影中时隐时现,简直让人怀疑是位隐世的轻功高手。尤其到了近乎垂直的长下坡,他也能出于本能地迅速判断出每个落脚点,即使背着大大的背篓,下脚也毫不拖泥带水。

  背篓里是发酵好的牛粪,温暖干燥,能给土壤补充肥力。不大的一溜菜地是他的“秘密基地”,种着萝卜、莴笋、芫荽、香葱、韭菜、南瓜、芋头……品种繁多,每样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其中还野长着车前草、蒲公英、马鞭草、臭灵丹等,是纳西族人日常治病的“老土药”。和善豪从一旁的高树上摘下一种外皮紧皱、显得丑丑的果子,这是一种叫黄果的本地原生种,果肉细嫩,酸甜解渴。环顾四周,还有繁茂的橙、柑橘、李、桃、无花果等树,遇上柿子彤红,和善豪装了满满一小袋给我。

  谁能想到远看绿色的一片,竟然藏着这么富饶的产出。种植的多样性,不仅可以满足家里的基本所需,也是为了保留地方老品种。“自己种,自己留种,”和善豪害羞地说:“一天出去买种子,多不好意思呀。”这分明是真正在耕种的纳西族人才会说出来的话。

  我蹲在田边看和善豪打理田地,细致如养护情人的长发。突然,他回头饶有兴致地对我说:“等会儿我们去看宝山大河!那是我们这里最大的一条河,”说完又自言自语道:“反正我的农活是365天天天干不完,偶尔休息一天也不打紧。”

  我们在梯田里上上下下。这时,我注意到周遭的细节也开始变得不同。和善豪的脚有点外翻,鞋子里侧比外侧磨损更厉害——这是长期走山地的缘故,“上下脚是抬高的,去了平地,我们反而很难走,”他说。

  和善豪的背篓也很特别,与常见左右独立的肩带不同,左右两条带子横贯交扣,在胸前打一个活结。“遇到危险和意外时,马上就可以把活结放开,否则人和背篓一起滚下坡去。”而纳西族妇女还要在后背披上一块羊皮披肩,既能御寒、保护衣衫,背上背篓时又可减轻重物对肩背的摩擦和压力。

  有时走路累了,和善豪就把背篓放进山壁中凹陷的地方,高度刚好够他站着休息。而且,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一个这样的地方。有过负重经验的人知道,重物一旦放到平地,再自己背起来会很困难。纳西族人适应山地的智慧,全藏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里。

  一路上,和善豪对我讲各种农事。蒿草割了,泡在稻谷田里,腐烂后,土就自然变得松软、肥沃;打核桃前,要把地下的杂草割干净,掉在地上的可以随便捡来吃。同样掉在地上的水果也可以吃一两个,但不能带回家,否则算偷。他还告诉我,自己喜欢找一种喂猪特别好的草,它在田里长得很少,荒山野坡危险的地方多,所以他经常沿着河沟往下,一直找到江边。

  “有段沟沟里头有条蟒,大的蛇才叫蟒,”说着,和善豪双手比划,蛇头差不多有面碗那么大:“有人问我,你不怕这只蛇嘎?不要去这里找猪食。可我基本每年都要去几十次,一次都没见着。”

  “这么好运。”我一脸惊奇。

  “不是哩,”他狡黠一笑,慢悠悠地说:“我是看好哪个地方可以走,才进去。抽起一杆烟,蛇遇到有烟火味的人就走了。而且我们不伤害它,它基本也不会伤人。”他的自信并不来自盲目乐观,而是对于自然万物的熟稔在心。

  “我是小伙子的时候,还和老熊斗过的,”和善豪继续讲。

  那是上世纪70年代,他和十几个人去山里打山羊。晚上烧起一堆火,抽起一杆烟,突然就出现了一只老熊,还带着两只小熊。众人凭借一把枪、几把刀,把老熊打跑了。

  我吃了一惊。“那有人被动物伤过吗?”

  “我晓得70年来几乎没有过,除了两次。20年前,一位清早上学的姑娘,被从山上冲下来的豹子咬死了。还有一次是前年,有两兄弟去高山上找松茸,在半山腰的水渠遇到一只很大的黑老熊。两人赶紧就跑,老熊在后面追。其中一人刚要爬上树的时候,老熊就扑上去了,把他扑落到水渠下面,幸好有棵很大的树挡住。不过老熊用力过猛翻过去了。”

  “翻到下面去了?”

  “对,翻到很深的悬崖里去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可听着和善豪波澜不惊的叙述又不得不信。死亡的严肃,被这突如其来的荒诞结局消解。

  我从石头城村民口述、编写的《三村故事:金沙江畔纳西农人守护山地文化系统及应对气候变化的生存智慧》中了解到,1000多年前,一支游牧的古羌人从青海、甘肃一带迁徙到现今丽江市宁蒗彝族自治县永宁乡,又顺着无量河南下,在三江口一带渡过金沙江,一路打猎来到石头城附近高耸直立的太子关。在那里,他们可以把周围的山势尽收眼底,看到哪些动物在什么地方跑来跑去,进而出击捕获。后来,他们才慢慢来到石头城,选择洞居,修建简易围墙,驯化本地野生植物,种养路上带来的种子及牲口。后来,人们从山洞中搬出来,在石头上辟岩建屋,修建梯田和水渠,逐渐繁衍成石头城现在的模样。

  城中至今保留两处石屋,屋内几乎所有物品都是石头做的:地基是从大石头上开凿出来的,墙壁大半借用原有天然石壁,石床、石槽、石桌、石凳、石灶、石缸等均与地表相连,由大石头随势凿出,表面已经变得光滑,难以想象在工具简陋的年代苦凿了多少年岁。在物质贫乏的古代,石头城人在石火塘上烧着小火,靠这石头保存的温暖,度过寒冷的冬季。

  其实,我一直想探寻的纳西族文化,早就呈现在眼前,所有线索都藏在这片河谷之中。礼俗形式或许会随着外界影响而融合变迁,但人只要活在自然中,与这方水土紧密联系和从中发展而来的文化就会久久存续。

  2 古老的记忆重新闪光

  我们身处的梯田,从金沙江面到石头城之间,层层依山而列。和善豪说,从他出生以来的70多年间,只盘出20多亩良田(盘田,意为修筑梯田)。这里共有1026亩梯田,纳西先祖盘了多长时间,不敢想象。

  得益于宝山大河四季不断的水源,石头城拥有比周围村庄更得天独厚的水利条件,纳西先祖在这里修筑了4条大的水渠,每条源头都有满出来的水流。

  石头城处于年降雨量小于蒸发量的干热河谷。这里有4个大家族:和、何、木、李,以前,村子是4个家族的族长各自管理,4条水渠同样也有日积月累、约定俗成的水规。“放水、灌水这些都有讲究。轮流放,一片片放,有组织,两三天得一次水。即使我家田干了,也要等顺序。轮到我这一片,就按先来后到的顺序。你来晚了,哪怕你的田是在水的源头,也要等最尾那个灌满了才能放。如果明天需要放水,今天就要去看这个水渠谁家在放,是不是可以轮到我,需不需要早点去。”

  石头城有4条水渠、250多户人家,水管制度公平、严格。据和善豪回忆,因为水渠争吵、出意外事故的事,一件也没有。

  石头城水利系统最大的特色在于“明沟暗渠”,除了农田灌溉,人畜饮用、消防安全、排水排污,都有一套立体的山地社区水利系统。所谓“明沟”,是指露天可见的水沟,“暗渠”则是利用自然孔道或人为凿开铺设,盖以石板、覆上泥土的地下水渠。上下田块之间修筑的暗渠不仅方便主家灌溉水田,也不影响别家的地盘——上面不仅可以行走,也能种地,节省了修筑明沟的占地,是纳西族人在艰险环境中珍惜每一寸土地的极致智慧。

  不仅如此,和善豪讲,1949年,有一拨四五百人的土匪翻过太子关,抢掠石头城。城外和附近的村民都逃进城内,城门用大石头封死,依靠悬崖的天然屏障日夜守卫。土匪几天都攻不下,只得围城,堵死水源。围了整整几天也没用,直到后来被赶跑,他们都不知道有条暗渠从城外一直引入城中,为居民提供源源不断的水源。

  现在,水渠依然在石头城人日常生活中发挥巨大的作用,不过对它的依赖大为减弱。因为“现在没人种水稻了,它的用水量比较大,劳作比较繁重,这个村子里在家的年轻人比较少”,和善豪遗憾又无可奈何地说,“现在每家每户都种玉米,玉米耐旱。以前我们是稻谷和玉米各一半,轮着种,这样能改良土壤。”

  和善豪记得以前在梯田里种一种很好吃的红米,插秧时许多人来帮忙,大家一起唱“栽秧调”。田有大有小,小的一排站3个人,大的一排站七八个、十几个人的也有。“人多站成一排就唱,唱起来很好听,一个人起头,其余的人高声唱和。”说着,和善豪忍不住用纳西话唱了起来:

  “一下下插秧,就像鸡啄米一样;一下下插秧,就和狗喝水一样……”(意译)曲调热烈欢快,与栽秧的动作配合,别有一种童趣。

  “那种红米成熟后长很高,远远看去像高粱。收割时,人们会把稻穗一层层铺在田里晒。第一层放在残根上,第二层放在杆子上,这样层层叠加,稻穗既不落在土里,又容易晒干。去打的那天,就把这一叠卷起来捆成一捆,那一叠卷起来捆成一捆,用手打。”

  我对用手打表示诧异,但和善豪向我保证真是如此,还详尽描绘了当时的场景,“中间放一个桌子,上面放一个大石头,往石头上打了就落在桌子上。快到中午时,要祈祷今年的丰收,就把那些谷子堆成一座小山,然后东巴开始念经。大概意思是,让这个村子里最好最大的田里面的收成,都来我这个地方。以前我们这里有两块地是最大的,东巴会说出它们的名字。”说着,他用纳西话念出这两块地的名字,又调皮地补充:“当然不会真的来,但是这么祈祷嘛。”

  和善豪的祖父是和氏的族长,世传的大东巴。他记得小时候每年农历冬月初一——石头城杀猪祭祖的节日,家家户户都要请祖父去念经。“把猪杀掉后不准抬,要在它身上放一支野杜鹃花,嘴里含一个蔓菁,土话叫圆根,是喂猪催膘最好的食物。然后请东巴念经,念完才抬走。”

  石头城最大的仪式是“祭天”,一次是正月初五,一次是五月初一。祭祀按姓氏做,有4个祭天场。由于“破四旧”等历史原因,1949年后,石头城的东巴传承中断。“上世纪50年代时曾经搞过一次祭天,那时候一个老东巴还活着,后来,祭天场内再没有过那样隆重的仪式了,”和善豪说。他所在的石头城老年协会近年来恢复了祭天,只是再没有会念经的东巴。

  我还从和善豪口中得知另一个纳西族非常重要的仪式——祭署。“‘署’是什么?”“纳西话中‘自然神’的意思。”他说。不过,可能这个仪式在石头城消失得太久,和善豪也不能说清楚整个仪式的过程,我从资料中找到它的由来:

  东巴经的传世神话中讲述,人与自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分家时,人分到农田和牲畜,署分到山川溪流、树木花草和所有野生动物。最初两兄弟和睦相处,天朗地清;可后来,人类日益贪婪,砍伐森林、滥捕野兽、污染河流水源,伤害了署,后者就用瘟疫、泥石流、地震、干旱、山洪等灾难报复人类。人类这才幡然悔悟,和署订立和谐相处的契约,从此重归于好。祭署,就是人类对破坏自然的偿还,也是对自然慷慨给予的回报。它的本质是一种互换,人们从自然中获取一草一木,都应该保持一种平衡。

  3 乐舞诗情与变迁

  第一次见到永勤奶奶,她正熟练地筛着玉米,口里哼着纳西小调。那是一个古朴的四合院,她的丈夫根源爷爷在厨房的灶台前烧火蒸玉米酒,透明的液体顺着滴管流淌出来,弥散着清甜的香气。他们身后是一扇木窗,正对金沙江。

  “再唱一首吧?”我说。

  “年轻的时候唱歌也会一点,现在只能唱一小节一小节了。”永勤奶奶感慨:“到田里干活,想说话,就自己唱几句玩。没有同伴,不能一天闷起嘴巴不是?”

  想起和善豪也告诉过我,以前男孩在田里摘菜,女孩在坡上找猪食,远远看见也会心神激荡,以歌诉情。他年轻时也唱过,我请他唱几句,他有些不好意思,但最后还是用纳西话唱出来:“下面的那位小姑娘,我看你是有田不看田,在看你心爱的小伙子。”(意译)

  “以前唱歌和现在不一样,是温柔地唱、平平地唱,现在是像吵架一样唱,哈哈,累人。”永勤奶奶继续说:“那时候,我们跳舞也是自然的。一个坝子满满的人,没有灯,暗暗的,就烧起篝火,围起来。几百人手牵手,跟着芦笙、竹笛的音乐节奏一起跳,一直跳到深夜,整整齐齐的,好看。”

  “你们跳舞是为谈恋爱吗?”我问。

  “高兴就跳舞,难过也跳舞,最浪漫的要属老人口中的‘三月节’。”永勤奶奶说。

  曾经,金沙江边有个大沙滩,沙子又白又细。每年阳春三月间,青年男女都去那里耍。因为江边气热,他们就用花草枝条搭凉棚篷。男男女女从家里带去好吃的食品,头顶带弯钩的糯米粑粑,蓬松的油炸粑粑,鸡蛋、香肠等,互相赠送。晚上就生起篝火,整夜整夜跳舞唱歌,从江边一直往上跳,在野地里跳、在树林里跳、在梯田里跳、在岩洞里跳,一直跳到石头城外,一直跳到石头城里,时间长达三五天。

  不过,这样的场景已不复再现。十几年前,修建阿海水电站淹没了沙滩。金沙江也变得有些陌生。

  一天,我从石头城出发,乘船沿金沙江去看看上游的村子。两岸高山深谷,峭壁悬崖刀劈斧削,底下的水面平静、灰黄浑浊。永勤奶奶一直记得它以前的样子:夏天水是灰绿色,冬天是蓝色,清清的,像蓝玻璃一样。年轻时,她曾坐船过江,去对面的高山找一种细细的草来做鞋子。回来时,月亮刚出来,天地一片清辉。日夜奔涌的金沙江水,掀起的巨浪比房屋还高。

  “急,流得急,嚯嚯……”永勤奶奶向我形象地描述,声音紧促有力,模拟出波浪的凶急。她说那时在半山腰的家里也能听到水声,干活时同样伴随着江河奔腾的轰响,并不觉得吵,因为以前“听习惯了,去哪儿都听得到”。金沙江的白噪音消失时,他们有好多年不习惯,江水平平的,也会经常恍惚间忘记它往哪边流去。

  现在,已不用通过江水的变化准确感知农事。曾经,“江水一年四季都有变化,二月江水翠绿,三月可以钓鱼,四五月江水变黄,催大麦要熟,七月涨潮,麻子(一种本地食物)成熟收割。”和善豪始终记得。水电站修好后,电力输往广州、深圳,也许还有更远的地方,但住在那里的人们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金沙江边小村子里发生的故事。

(编辑:张雪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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