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原上
来源:内蒙古日报 吉安 发布日期:2022-12-26浏览(10)人次 投稿收藏

  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终于抵达泛着宝蓝色光泽的雪原,和雪原上安静坐落着的锡尼河西苏木。

  在耀眼的阳光下,提着行李朝远处打开栅栏向我们奔跑来的阿妈走去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火车上,一个因咣当咣当的车门声两宿未眠的神经衰弱的女人,她说自己坐在黑夜里听见车门尖锐摩擦的声音,很想将那开门的人,揪住衣领,揍上一顿。即便回到海拉尔市区,她也要在睡觉前,将金鱼缸的阀门关掉,因为汩汩流淌的水声会让她彻夜失眠。我真想告诉她,到锡尼河西苏木来吧,不要在喧哗的城市里待着,这里的冬天,会治好你的失眠,会让你焦灼奔跑的心,慢下来,慢下来,一直慢成家家户户墙壁上的钟表,在长久的时日里,静止不前。

  我一踏进锡尼河西苏木,就把手机、时间和网络给统统忘记了。如果不出门,我会以为这里依然停留在夏天,那一片耀眼的白,是夏天耀眼的绿色幻化而成。或者,色彩只是老月份牌上的一张风景画,被小孩子漫不经心地撕下来,便成了另外的一季。否则,阳光为什么还是那样的灿烂,金色的,透明的,有接受一切的宽容与沉静。整个西苏木,都在这层流光溢彩的色泽里柔软下去,就像夏天伊敏河的水面,倒映着的奶牛的影子,动也不动,除非那水被牛的尾巴,轻轻碰了一下。

  阿妈家今年最大的变化,当然是终于将凤霞娶进了家门。经过重新粉刷,又添了沙发和桌椅等新家具的房子,比夏天来时,显得亮堂喜庆了许多。凤霞笑着走出门来迎接我,虽是初次见面,彼此却并不觉得陌生,好像一见便觉得是自己的家人。她在房间里往火墙中添加干牛粪,或者打扫卫生的时候,我也不觉得非要跟她客气地说两句闲话。我照例看书,她则像自家姐妹一样,进进出出,偶尔叮嘱我喝沏好的奶茶。窗外是冰天雪地,窗内则热气蒸腾,火墙的添炭口,看得见火焰在奔腾跳跃。热炕头坐上一会,便觉得腿上发烫,几乎是治疗腰酸腿痛或风湿病最好的地方。我盘腿坐在上面,喝一杯热烫的奶茶,看着窗外无边无际的白色天地发一会呆,或者放下书跟凤霞聊一阵琐碎的家常,会觉得日子一天天这样无所事事地过下去,真是人生的幸福。

  锡尼河西苏木的整个冬天,都在这样闲散消磨中度过。像我这样从山东来,又习惯了冬日父母忙碌或者村人外出打工挣钱的人,起初会觉得他们冬天的“不务正业”,是荒废人生。我想既然凤霞和贺什格图因为结婚欠了一笔钱,为何不赶紧利用无事可做的冬天,外出挣点钱补贴家用呢?这样在镇上养老一样天天晃悠,看日出日落,是不是太早了一些?对我这样的疑问,贺什格图并不觉得有什么。事实上,不只是他,还有整个镇上的年轻人,都在悠闲地游逛,这种悠闲里,还有一股子准备时时迸发的激情和狂欢。夏天是游客们的盛大节日,牧民们都在可着劲让牛羊吃草下奶,草原上最美的季节,也是最忙碌的季节。而冬天,天南海北的游客们散去,草原成了雪原,这片辽阔无边的大地,便只属于草原上的人们,唱给自己的歌舞,也刚刚开始拉开帷幕。

  所以冬天的锡尼河西苏木,便如一个醉酒的汉子一样,眯眼微醺着,从东家串到西家,又从西家串到东家,步态里满是欢快恣意的曲调。从外表看上去,西苏木似乎人烟稀少,除了路上冻成石头一样坚硬的牛粪,还有在无风的半空缓慢飘着的炊烟,或者几只奔跑的大狗,起起落落的喜鹊,几乎再也看不到其他有生命的东西。夏天里风驰电掣的摩托,在厚厚的积雪上,早就熄了火。篱笆的影子落在从未有人踏过的雪地上,清晰而又干净,再好的画家都画不出那样别致疏朗的影子。这样的静寂,只是给遥远的马路上,坐在大巴里经过小镇的行人们看的。他们在感叹这里“荒凉”的时候,丝毫不知道家家户户的火炕上,正有怎样的热气弥漫,歌声缭绕。

  每天几趟从镇上穿过的大巴,会将牧民们带到巴彦托海或者海拉尔市区,用一种花光所有钱的消费热情,购买蔬菜、水果、熟肉、糖块、饼干、烟酒、雪糕等等可以带来快乐的东西。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硕大的仓库,存放那些容易变质的吃食。所以起初看到阿妈变戏法似的,从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拿出一样又一样好吃的东西时,我常会觉得奇怪,后来看到房子对面一个虚掩的无人居住的小屋时,才明白好东西原来都储存在那里。在牧区,人们生活富裕后,热爱吃喝,喜欢唱歌,这也许是他们人生最大的快乐。

  我在明白了这些之后,也便懂得了贺什格图去一户人家帮忙给牛喂草,就已经觉得足够忙碌的想法。而新婚的凤霞,也没有觉得贺什格图不外出打工,有什么不妥,她很享受做一个家庭主妇的生活,每天8点多起床,负责添煤做饭打扫房间,做完这一切,就待在窗边,闲看外面白茫茫的天地。结婚时花三千块钱买来的海尔电视,阔气地摆放在客厅里,却只是一个摆设,凤霞更愿意坐着发呆,也不喜欢看里面的喧哗世界。只有贺什格图喂牛回来了,她才回到一个22岁女孩应有的天真与稚气,在厨房里跟他撒娇似的吵吵小架。这时的她,变得灵动起来,黝黑的面容上,满是少女的调皮和任性。

  贺什格图帮忙喂牛的人家,正是夏天我来时,被伊敏河夺去独生子的母亲。学校里照顾她,不再让精神受到巨大打击的她代课,改为看管图书室。家里的20多头牛忙不过来,夫妇俩就让贺什格图过来照料。她慢慢从夏天的那场噩梦里恢复过来,平日里看上去,她的人生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结了厚厚冰层的伊敏河,将她的悲伤也冰冻住了,她已经能够笑着与镇上的人们,当街说话或者闲聊。

  贺什格图说,她很坚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一丝的惆怅。我突然内心充满了敬重,对这片草原上生活着的女人们。

(编辑:文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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