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谱
来源:中国民族报 李山 发布日期:2023-05-29浏览(10)人次 投稿收藏

夏至(中国画)刘金贵

  瓜是那时李庄的表情。

  从夏商周或者更早启程,瓜走了几千斯年。历史不留缝隙,它同时间一样,在李庄这一小块盐碱地落根,拖秧,瓜瓞相继,留下鲜活的印迹。

  那时村里的老人、妇女都会种瓜,但堪称大师级的只有刘义爷和我爷爷两个人。

  瓜种在村头的几块地里,从埋种、出苗、拖秧,到泼墨般铺展开去,都勾连着村里人的神经。尤其是半大不小的孩子们,像闻着鱼腥味儿的猫一般,每日围着瓜地四边转,打探着瓜的消息。

  ——他们的目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嘴馋眼热呗。

  再加上瓜本就是嘴面东西,副食品,不同于正宗的粮食吃到肚里前要研磨蒸煮;这明晃晃的瓜刚刚还在瓜秧上茁壮成长呢,被一只手轻轻一拧,随便一擦,甚至擦也不擦,便成了口腹美食,挡饥又解渴。为防一些不速之客,生产队便派专人充当看瓜者。这看瓜者吃住都在瓜园,便整个瓜季以园为家了。

  小小的我那时极是羡慕了一阵看瓜者。想着自己要是看瓜者多好,可以天天顺藤摸瓜,光明正大地吃瓜,也就不用时常饿猫似的围着瓜园四周转悠,伺机去偷吃瓜了。

  瓜是生产队共有的,即使天天和瓜滚在一起,也不能想吃就吃。只有公正无私、胆大心细、精于种瓜管瓜、家庭依赖度小的人才能充任看瓜人。而具备此条件的,我村只有老黑爷、冯敬爷、刘义爷等寥寥数人。

  看瓜人的“家”,村里人叫瓜棚或瓜庵。瓜棚和瓜庵的选址也有讲究:在瓜地中间或瓜地边,扼于要冲,靠近水源,方便生活。瓜棚是四角立柱,柱上方四边绑棍,再或横或纵,用铁丝棍棒等把顶做好,上面平铺些柳梢等遮盖之物便大功告成。瓜棚白天遮荫,夜来隔露,盖上塑料布还能挡雨。棚下放张破床或几只凳子,炎炎夏日,看瓜者就在此度过。

  瓜棚是看瓜者、地里劳作者以及过路行人休憩消暑、茶话交流的一方清凉之舟。坐于棚下,啖瓜神聊,凉风习习,暑意顿消,绝比现今闷在密不透风的空调屋里强上百倍。至于月横当头,瓜棚夜话,内容丰富曲折,一部神奇聊斋,估计多半来自类似瓜棚的地方。

  瓜棚也是生产队集中摘瓜时,给各家各户按工分劳力分配瓜的场所,相当于半个大队部。分瓜时,品种不一的瓜搭配着,各家一小堆。浅浅十几堆五颜六色的瓜堆在那儿,各家听到吆喝或广播声后,便先后了篮子去领瓜。逢这时,孩子们总是很积极,争着去,还是因了嘴馋。

  瓜庵是看瓜者的“下榻”之处。用木棍对称斜支成“∧”形,三边用柳枝加庄稼秸秆围靠,一边是门,面向瓜田。庵里放张床,或铺了玉米秸、凉席之类。庵里放有看瓜者的手灯、草帽、旱烟袋之类。有的还配有半导体收音机,以便收听时事新闻;按时收听天气预报,以便于对瓜的适时管理与采摘;或听听戏之类,以遣寂寞或壮胆。

  有的瓜园棚庵皆有,前堂后室;有的有棚无庵;有的有庵无棚,全看生产队财力或看瓜者的志趣。那瓜棚或庵的木头和干柳叶味儿,那简约的对话,一地伸长的藤蔓与叶片的粉白……经历了就不会忘。

  这一切的核心是瓜,都是为瓜。这瓜非冬瓜、南瓜、北瓜、黄瓜、青瓜、木瓜、苦瓜、倭瓜,乃甜瓜加酥瓜加菜瓜也。

  先说甜瓜。计有十道梨、小点梨、牛角蜜、大醋筒、大面瓜。

  十道梨。顾名思义,瓜皮上有十道白纹,状如鸭梨。瓜熟后,表皮青亮,肉白似雪,香甜酥脆,是甜瓜中的上品,是我迄今走遍半个世界吃到的最好的瓜。那十道竖白粗纹,叫瓜棱纹,因耐看被汝瓷烧制者借用,烧出带有瓜棱纹的瓷瓶,生动有趣。想那制瓷者肯定也喜吃此瓜。

  小点梨。外表青黄而间以星散的玉色斑点,口感稍逊于十道梨,皮也略厚,但也甘甜如饴。

  牛角蜜。其甜如蜜,而状似牛角。表皮青黑,肉却粉嫩。现在市场上卖的有羊角蜜,青白色,肉也粉嫩,也甜,但总觉得少了一点当年甜瓜的纯正味儿。

  大醋筒。形比牛角大,堪比大醋瓶。酸多于甜,嗜酸者爱之,我想这是山西人的极品。

  大面瓜。个大,瓜肉绵软如泥,入口不嚼可咽,老人的特供。缺粮年代,老人的床头就放着面瓜。

  二说酥瓜。一等红籽酥,外皮青白,肉似嫩玉,籽粒是红色的,让人诧异。此瓜甜脆有汁,尤其那籽,吃时一粒也不想从嘴里掉下。

  二等狗头酥,浑圆浑圆的,状如狗头。外皮青白,啖之甜中带酸,清脆可口,是介于甜瓜与菜瓜中间的一种过渡。

  还有菜瓜。是黄瓜的放大,颜色青黄,有明显的几道瓜棱。可以直接吃,但多数生拌,作为下饭的一种菜,这可能为“菜瓜”名字的由来。菜瓜长到最后,棒槌似的甚是粗大,通体泛黄,肉质酥白,酸甜可口,味道近于酥瓜、甜瓜,却比它们劲道些。

  吃这几种瓜要连皮带瓤儿一起吃,才算吃得完整、有味。像我们吃捞面条、饺子要喝原汤一样,这是一种吃的文化。现代人吃甜瓜都要把酸甜有致、汁水丰沛的瓤挖掉扔了,实为吃瓜的一大误导。

  偶尔也种西瓜,却没有那几种瓜红火。因为西瓜少,便几成奢侈品,只有家里下瓜豆(豆瓣酱)时,才在游街的小贩那里买(或用麦换)几个。惹得我们天天盼着下瓜豆,以便蹭在那儿,捞几块吃。那几块往往是母亲转着圈儿往瓜豆缸里削到最后的西瓜的圆心部位,也最甜,便是过了次西瓜瘾。而融到瓜豆里的那部分便成了汁液,找不见了,觉得怪可惜的,仅剩西瓜的内皮,软乎乎的,也不好吃。

  盐碱地不收粮食,但瓜却生得好。我爷爷、刘义爷等便种了大片的瓜,用独轮车推了,稍带了自制的盐碱,到外面走村串户地卖。卖出去还好,可以换点吃的;卖不出去,饥了就吃瓜。瓜虽好,不吃粮食只吃瓜,会让人上火烂嘴。

  到了我的少年时代,瓜已成农副产品,甚至成为稀罕之物,一个夏季也难得吃上几次。越是这样便越是想吃。爱瓜想瓜,得不到便变着法去弄。除了去邻近几村看瓜的亲戚那儿蹭瓜外,最多的方式是偷瓜。偷自己村的,也偷邻村的。以至于几次被邻村逮住,不让走人。

  ……

  看瓜人通常是西头的老黑爷和冯敬爷。他们是公认的好人,老实人,耐得住苦,不怕夜黑。我们那时,因偷瓜,没少和他们较劲儿。

  夏天每逢刮风下雨、电闪雷鸣,小小的我偶然也会想,他俩怎么在漏雨的瓜庵里存身呢?

  “迷蒙的夏雨中/只有瓜庵高于潮润的土地//东南地那片雨中/瓜庵似隐似现/摇摇欲坠/像一只小船……//瓜庵边的那一堆甜瓜/被雨洗得净白//雨再下/瓜就变得水汤气了/闪电还不停/老黑就多一分危险/……瓜庵与雨/在那片瓜地里站立/似乎永不停歇//有一天/老黑却不知不觉走了/像一类甜瓜的突然消失和灭绝”

(编辑:文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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