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的“蘑菇猎人”
来源:新疆日报 覃月 发布日期:2023-05-31浏览(10)人次 投稿收藏

  随着夏季来临,阿勒泰近郊的山林愈发青翠潮湿,各种菌类迎来了最适宜它们生长的气候环境。如果清早进入这里,总会遇到戴着手套的拾菌人,他们彼此窥探对方手提袋的轻重来判定今天的收成,以此确认“蘑友”身份。

  拾菌大军中,有人靠拾菌售卖讨生活,有人只在适合的季节参与几次拾菌,权当徒步散心,而有人则单纯为了体验大自然馈赠的野味……

  我家拾菌最厉害的要数小表叔。一次聚会中,听他聊起采野蘑菇的秘诀和趣事,这才发现,拾菌这件事以及拾菌路上遇到的人,长久地治愈并温暖着他。

  以下为小表叔的口述。

  一

  到2022年底,我加入“蘑友”圈正好满12年。

  早些年,我还不是一个爱好运动的人,即便身在采蘑菇方便且盛行的北疆阿勒泰地区,对蘑菇这种野味似乎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偏爱。每天下班后,我更愿意宅在家里看书。

  同事小林喜欢拾菌。他总说:“捡蘑菇这事儿,会让人慢慢上瘾的,既锻炼身体,又能享受大自然赐予的美味,何乐而不为呢?”有几次,我被他说服了,便跟着他出去碰运气,权当散心。

  时间一晃到了2009年,那年我33岁,儿子刚满8岁,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可天不遂人愿,一向身体不错的妻子被确诊为鼻咽癌早期。在治疗、痊愈、养生的漫漫路上,我们认识了很多医生及病友。许多人都建议有癌症病史的人多食用野生菌类,说其中的多糖物质和特殊的硒类元素已被证实有抑制癌细胞的功效,还能增强人体免疫力。

  可是,买来的野生干蘑菇除了贵以外,还难辨真伪。好在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在阿勒泰地区的人来说,拾菌倒是有天然的地理优势。

  为了让妻子吃到新鲜、无污染的野蘑菇,我正式开启了“拾菌生涯”。

  我先是向小林请教拾菌的注意事项,请他推荐适合新手的拾菌点,同时还在网上看了不少关于拾菌的科普文章。接着,备好拾菌装备:一辆摩托车及耐走的运动鞋,出发前还给车子加满油,备好足够的瓶装水、干粮以及雨衣和装蘑菇的编织袋。

  第一次正式拾菌,是小林陪着我。他对我说:“进山林拾菌的人,通常要走二三十公里,直到筋疲力尽才会返程。”

  那天,在小林的带领下,我捡到了两斤多鸡腿菇和半斤杨树菇。大概是我们出门晚了,许多“菌窝子”早已被其他“蘑友”扫过一遍了。

  这些有经验的拾菌人,每次跑山,会徒步几十公里,都有自己熟悉的“地盘”,知道“菌窝子”在哪儿。他们还会通过天气变化判断什么时候出发,能刚好捡到没被动物吃过且长得饱满的菌类。一般说来,雨水停歇,天气转晴后的第三天,是菌子生长的爆发期。哪片林子在什么时节会长什么菌子,老资历的拾菌人早就了然于心,还会把长年累月积累下的拾菌诀窍当作秘密私藏起来,以保证自己有所收获。

  而我像个“愣头青”,只能一点点地摸索。

  有过几次不多的收获后,我听从其他“蘑友”的建议,网购了一些与野生菌相关的科普书籍,又看了几部相关的纪录片,渐渐知道一些菌子的种类和属性了。

  跑山次数多了,我认识了不少“蘑友”,在山林行走中彼此打招呼,寒暄几句后,又分散开来,各自忙活。慢慢地,我从“愣头青”成长为一个有几处“秘密基地”的中级拾菌人。有一次,我甚至捡到了当时少见的、近3斤重的羊肚菌。

  二

  2011年夏天的一个周末,我外出拾菌,谁知那天走得太远,回程时发现车子剩余的油不多了,正发着愁,树林外传来了犬吠声和马蹄声。那是我第一次遇到明江。

  他骑在一匹高大的棕马上,脸上被一方迷彩防晒面巾遮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马后面跟着一条土狗,边叫边摇着尾巴。明江问清楚我的情况后说:“你原地等一下,我取一点油给你。”

  我别无他法。在他去而复返之前,我想了很多问题:“他还会回来吗?会不会卖给我天价油?万一他不回来,我要怎么回去?”直到马蹄声再次向我靠近,我的心才安定下来。

  明江用大号可乐瓶给我车子的小油箱补满了油,准备上马离开时,我拉住了他,想送他一些野蘑菇表示感谢,他笑笑说:“不用,我家里多得很”,便骑马而去。

  2012年秋天,阿勒泰山区雨水少,蘑菇也少,所以我跑山的次数比往年稍多,来得最多的地方是阿勒泰市喀拉希力克乡喀拉希力克牧场,这里植被丰富,松树、杨树、栎树自然混杂分布,很适合各类野生菌生长。

  拾菌是一项很考验眼力的活儿——杨树菇喜欢长在枯死的杨树墩子上,羊肚菌则偏好藏在松树掉落的厚厚针叶堆下,寻找牛肝菌一定要仔细查看栎树和松树的根系处……我通常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从家里出发,运气好的话,会在下午三四点前将菌子装满整个尿素袋,最常见的菌类是鸡腿菇和杨树菇,有时候也能捡到少量的羊肚菌和牛肝菌。

  再次遇到明江,是在我刚进入喀拉希力克牧场的路边。那天,有牧民不小心被刺荆划伤了手,伤口处流血不止。明江不知从哪里找到一颗“马尿泡”,正给这位牧民外敷止血。“马尿泡”学名“马勃菌”,长得又圆又白,用力戳的话,会像气球那样炸开。拾菌人也叫它“马粪包”,这种菌类是一种纯天然的止血药材,不可食用。

  起初,我以为明江只是一位普通牧民,没想到他的生存之道远比我想象的精彩——

  从那以后,我与明江的联系多了起来。

  有时山区落雨,明江见林子里有了菌子,会及时给我打电话,提醒我去捡。有好几次,在我收获不多的时候,他从自家毡房墙上的布袋子里,随手抓一大把风干的阿魏菇和巴楚菇赠予我。此前,我只在科普书里见过这两种菌类。

  在遇到明江前,我认为自己算是水平不错的拾菌人,没想到他才是真正穿梭在草场、山林之间的“蘑菇猎人”。

  明江“狩猎”蘑菇的方式与大多数人不同。他的拾菌季始于每年4月,这个时候,他会赶到远在南部塔里木盆地西北边缘的巴楚县,去那里捡拾巴楚菇。在当地的胡杨林里,一种极其少见的菌类藏匿其中,它就是巴楚菇。它仅生长在胡杨或红柳的腐殖质上,只在雨水不多不少的4月悄然而出,一个月后完全消失不见。巴楚菇有着类似木耳的深褐色菌盖,菇柄紧实,鲜味浓厚。它不像其他菌类可以进行人工培育,只能在自然环境中生长。而且,巴楚菇时常被落叶覆盖,难以寻觅,就算是明江这样的资深拾菌人,也得花工夫才能把它们和落叶区分开来。

  到了5月,新鲜的巴楚菇随着天气变化消失殆尽,明江把晒干的巴楚菇卖给当地收干货的商家后,便匆忙赶往下一个拾菌地——阿勒泰地区的青河县。他要去那里找寻另外一种难得的菌类:阿魏菇。

  阿魏菇被当地人称为“天山神菇”,它们仅寄生在骆驼所钟爱的阿魏草根部。虽然阿魏菇早已被人工培育成功,可口感远比不上野生的阿魏菇鲜美。所以到了每年5月,每天都有人骑着摩托车去富蕴县、青河县草场捡拾阿魏菇。

  只有在每年的八九月,我才有机会跟着明江来到他所熟悉的牧区,向他学习更多的拾菌技巧。

  跟我相比,明江在蘑菇的世界里走得更远。他常说自己有一只异于常人嗅觉的“狗鼻子”——近处的山林只要有蘑菇冒头,他就能随着菌丝的气息找到它们。拾菌,其实就是对人的各种感官的综合大考验,行走、寻觅、判断、思考,关于菌类的一切会让人上瘾,也会活跃人的感官,没有什么比偶遇各种菌类,且收获满满更让人开心的事情了。

  尽管明江采过的菌类不计其数,可他也一直在守护着菌子的世界,很注意保护地下的菌丝和它们赖以生存的树木及草地。每次采拾完毕,他都会回填采摘蘑菇后的“菌窝子”,小心地留下仍处在“婴幼儿”时期的菌宝宝。如果遇到在林区生火露营或乱扔垃圾的旅人,他也会好言相劝。

  三

  2016年秋末,妻子连续流了好几次鼻血,我的心又悬了起来,担心妻子癌症复发的阴霾笼罩心头。我带她去医院做了全身检查,在等待结果的那段时间里,我婉拒过好几次明江的邀约,当他知道我和妻子在等待医生的“判决”时,便在电话里安慰我:“没关系,‘蘑菇猎人’永远随时出发,我在牧场等你!”

  这天,明江打电话来,邀我赶在北疆第一场雪来临前去拾最后一场菌子。见面后,明江察觉出我有些心事重重,便带我一起骑马前往牧民转场的牧道,看牧民大转场。每年夏入秋、秋进冬时节,牧场的牧民会带着上百头、上千头牲畜进行转场。我们站在牧道高处俯瞰,只见牧人带着全部身家,仅用一根马鞭,驱赶成群结队的牛羊,从山坡下缓慢走过。

  明江对我说,这一路上,牧人们还要对抗天气突变,防止牲畜走失,历经艰辛后,才能抵达背风、温暖的冬牧场,然后在北疆漫长的冬季里,静候来年春暖花开。

  那天,牛羊转场时的壮阔景象和蓬勃的生命力,以及牧民休憩时的欢笑声深深感染了我。我明白,明江在用这种方式默默鼓励我走出阴霾。

  回来不久后,我和妻子收到来自医院的好消息,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这天,我邀请明江来家里吃饭,席间闲聊时问他:“采过这么多蘑菇,你最喜欢哪一种?是最能卖个好价钱的阿魏菇吗?”

  明江笑着摇头:“其实我最喜欢平凡无奇的杨树菇。”

  原来,当年还不到20岁的明江刚开始捡蘑菇的时候,也正处在人生的低谷期。一天,他在林间一棵腐败了的树桩下发现了一株又瘦又小的杨树菇,当时它已被深秋清晨的冰霜封住。没想到几天后,明江再次经过这棵腐木旁,这株小蘑菇在暖阳的沐浴中,融化掉冰霜,吸收了腐木的营养及雨水,已长得又白又胖。

  明江说:“看着它,我突然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被冻住的蘑菇都能在清晨再次生长,我们‘蘑菇猎人’也要像它们一样。”

  2020年夏末时节,明江突然向我辞行,说要定居外地生活了。我们约在最常去的夏牧场见面,明江带我穿梭在山林间,让我牢记几个他珍藏多年的“菌窝子”。这些“菌窝子”都是他在拾菌路上用脚印“画”出来的。

  从那以后,明江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而我在拾菌路上好像再也停不下来了。十多年来,我除了皮肤被晒得黝黑外,身体比同龄人更健康。走在山林里,看着那些可爱的、总在默默向上生长的蘑菇,感知它们旺盛生命中的平凡与坚韧。这时候,我总想起此前与明江一次次相约采菌的日子——我俩背着装满菌子的尿素袋,满心欢喜地走在马道上。待分别时,我总爱问他:“下次什么时候再约我一起捡蘑菇撒?”

  他翻身上马,爽朗地大笑,挥舞着马鞭大声对我说:“‘蘑菇猎人’永远随时出发!”

(编辑:文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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