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镇火车站出来后，我徒步向西日嘎山地草原进发。走过几座山丘，我抄一条小径走。我正走着，听到了摩托车的突突声。宝力高骑着摩托车停到我跟前。我坐到他后面，问，你怎么没骑马呢？他说，家里只剩几匹马了，在大通道那边的场地卖力气呢。我很惊讶，他家去年就有几十匹马，怎么说卖就卖了。

　　宝力高把我送到家后急忙走了。我走进马棚，看到了许久未见的白马。白马把鼻子凑过来，嗅了嗅我，然后安静地站在我身边。

　　吃完额吉煮的热面后，我在炕上睡着了，直到黄昏才爬起来。额吉说，孩子，往下是不是要为找工作做准备了？我说，先干点家里的活儿。阿爸说，我身体好着呢，你就安心准备考试吧。

　　我大学毕业前额吉打来了钱。除了生活费多打了2000元。额吉说，给你阿爸买部手机，不然整天一个人出去牧羊，遇到突发情况就太危险了。这时我接到了一个高中同学的电话。他说在南方打工，刚丢了银行卡，注销后得过一周才能补办新卡，让我借给他点钱，到时再还我。他借走了我所有的钱，然后拉黑了我的微信和电话。我心灰意冷地在校园里晃荡了两天，毕业证一下来，便向同学借钱买了车票。阿爸不在家时，我向额吉讲了被骗的经历。额吉没有指责我，只怪我没有早点说明情况，并拿出钱来让我赶快还给同学。这本是一件小事，却让我难过了好多天。我在火车上不吃不喝，又从巴镇走路回家，都是在惩罚自己。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想骑马牧羊，却被阿爸拦住。我说，阿爸，我想骑白马了。阿爸这才放我走了。七八月是草原最美的季节，也是最热的季节。挨过半天，下午我往回赶羊时，远远看到阿爸骑着黄骠马向布日古德山方向走。我追上去问原因，阿爸说，那头最淘气的花牛还没回来呢。

　　黄昏时分，额吉做好了饭菜，但阿爸还没回来。我骑上白马寻找阿爸。等我赶到布日古德山脚时，天已经黑了。我在一块凹地，终于找到阿爸。阿爸拄着一根树枝，拖着腿一瘸一拐地走着，黄骠马跟在他身边。阿爸说，骑马走到这里时，草丛里突然窜出一条蛇，黄骠马受惊，我摔下来时扭伤了脚。我小心翼翼地将阿爸扶上了马背。我们很晚才到家，阿爸的脚肿得像个大馒头，好在骨头没什么大碍。额吉给阿爸喷了酒，涂了一些草药。我心里很难过，如果阿爸有一部手机，摔倒后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就不会这样遭罪了。

　　一日中午，我在山窝牧羊时，宝力高骑摩托车过来，说他在大通道边儿上弄了一个骑马体验的场地，现在正好旅游旺季，马匹不够用了，想借我的白马。我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接着说，不白借，一天100元。我说，这匹白马别人骑不了。他站起来走到白马旁边，刚想骑上去，白马就不安分地踢腾开来。等白马安静下来，他抚摸着白马的脖子说，真漂亮啊！我说，换一匹马，行吗？他说，就缺这样的白马。我心里算了一笔账，白马真能去的话，20天就可以给阿爸买部手机了。但这白马就这个性格，没办法。这时宝力高说，要不把它拴在门口当门面，外加收费照相。还说一天给我50元，我同意了，于我而言这也是好事。

　　宝力高把马绳拴在摩托车后座上，想拉走白马，可是白马站着不动。摩托车向前用力，它就向后用力。我来到白马身边，抚摸着它的鬃毛，轻轻地说：“白马白马，你知道吗，阿爸需要手机，我需要钱，眼下只有你能帮我了……”白马不安地来回走动，眼神明显黯淡下来了。过了一会儿，我尝试着牵起白马走向宝力高，它竟然没有反抗……

　　几天后，我骑上红鬃马去了宝力高的马场。场地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里面有6匹马，我的白马被拴在场外一棵树下。白马看到我非常开心，我抚摸了一会儿它的脖子和背部，它变得温和而安静。我放心地离开了。

　　又过一周，宝力高打来电话说：“有个老板看上了这匹白马，他有一匹母白马，想跟这匹马配对。借走一周，你能得到5000元。不过我要2000元提成，再加这10天的钱，到时候我给你3500元。”我答应了宝力高。

　　阿爸的脚伤完全好了。他不再让我牧羊，额吉也不让我干其他活儿。额吉想再拿钱给阿爸买部手机，阿爸坚决不同意，说自己牧羊30年了，对西日嘎草原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我知道阿爸的言外之意。在父母的计划中，我接下来面临着找工作、买房子、结婚……

　　我再次接到了宝力高的电话。他说白马出事了。我问，出什么事了？他说，正准备配对时，白马突然性情大变，从半开的铁门里跑出来，把站在门口的老板踢倒了。我慌张地说，我的白马没有攻击过人。他说，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不过这事毕竟因他而起，老板这边的医药费由他出，另外，他在他表弟那里给我留了2000元，作为补偿。挂断电话我才想起，忘了问白马现在怎样了，等我再给宝力高打电话，他那边已经关机了。

　　我去找宝力高的表弟，他很不情愿地拿出2000元钱，扔在桌子上。我说，这钱我先不拿了，等宝力高来了你转告他，毕竟是我的白马踢伤了人。他把钱重新装回兜里。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对不住宝力高，同时莫名地责怪白马。

　　5年前的夏天，我在布日古德山脚发现了一匹白马驹。它刚刚出生不久，身上的毛还没干，孤零零地躺在草地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它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走到了我身边。四周空荡荡，大半天过去，我没等到任何人。我把它领到村委会。可是它一直紧跟我，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村主任说，可怜的小家伙肯定是把你当成主人了。白马驹的主人迟迟没有来，它成了我家的一员。想起跟白马的过往，我的心情更加低落。我骑着红鬃马到处寻找白马，但是始终没有找到。阿爸和额吉见我整天骑马外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有些担忧。一天晚上，阿爸临睡前问我，是不是白马出事了？我把白马的事情说了出来。过了半晌，阿爸说了一句，以后吸取教训吧。我陷入深深的自责和不甘。一天，我对额吉说，我想去巴镇学习，那里能买到最新的学习资料，遇到不会的问题也能向老师请教。额吉说，只要好好学习，她和阿爸全力支持。其实我想去镇上打工，一是想挣点钱，给阿爸买个手机；二是想排解失去白马的苦闷。我在镇上找到了一个卸货的临时工作，每天上午跟着货车到好几个超市卸货，下午休息。为了省钱，我住在地下室。

　　干到一个月，我到饭馆慰劳自己。我独自在一个小雅间喝酒吃菜。这时，我听到从隔壁雅间传来两个男人的对话声。一个人说：“表弟，老板给了2万元，我给游客赔了1万元，剩的1万元，我们一人一半。”另一个人说：“哥，到底发生了啥事？”哥哥说：“有一天白马特别安静，于是我扶一个游客骑上去，结果白马突然变得异常暴躁，摔伤了游客，我给人家赔了不少钱。”表弟说：“这白马真是欠抽。”哥哥说：“我夜里狠狠抽了它。第二天早上，我担心被人发现，就把它牵到东边废弃的马棚里。可这白马居然不吃不喝饿了两天。那天下午，一个老板看着几匹马直摇头，说可惜没有纯白色的马。我问老板什么意思，老板说他正在寻找白色公马，和自己的白色母马配对。于是我带老板去看白马。他说，看毛色是一匹好马，可这满身的伤是怎么回事？我撒谎了，说它原来的主人是个酒鬼，总是抽打它，我看着可怜就买回来了。老板很感动，出2万元钱买走了。可没承想这白马在途中挣脱缰绳跑了。”表弟说：“白马还能找到吗？”哥哥说：“老板找了好些天，无影无踪。”

　　我起身走到两个男人的雅间门口，推开了门。两个人同时看向我。我二话不说往宝力高脸上轻轻地打了一拳。他表弟吓得不敢动。不等宝力高爬起来，我对着他一阵骂。饭馆老板闻声赶来，一把拉开我，把我摁坐在椅子上。宝力高站起来，用餐巾纸擦擦脸上的汗，说，这事就拉倒吧。我喊，赔我的白马。老板说，年轻人别做傻事。我大声说，他把我的白马偷着卖了。宝力高悻悻地从包里掏出1万元……

　　白马带走了我心灵的草原。我不停地干活儿，试图用身体的疲劳取代烦躁的心绪。而就在我的失落感跌入谷底时，心里油然生出一股学习的劲头来，仿佛有个声音在鼓励我往前走。我被这股力量鼓舞，竟然越来越振奋。每天下午，我在地下室埋头学习。

　　我干了两个月的卸货工作，攒下4000元钱。我给阿爸和额吉一人买了一部手机。我瘦了10斤，也被晒黑了。我坐上客车回到了村子。额吉和阿爸看到我买的手机流下了眼泪。

　　我没再跟宝力高联系，直接找到那位老板，向他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掏出1万元钱，放在茶几上。他苦笑一声，说，宝力高这小子会付出代价的。他会努力帮忙找白马。我说，也许某一天，它自己就会跑回来，或许永远不会回来了。

　　初冬的一天，外面飘荡着雪花。我再次爬上了山顶。西日嘎草原逐渐被白色覆盖。我内心激荡，为我眼前看到的辽阔大地，还有那闪电一样一闪而逝的白光。

• 前一则: 孤岛的歌
• 后一则: 我和我的湘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