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时，我才注意到立于窗前的那株白杜。

　　天地一片苍茫，洁白之中只有它还执拗地撑着一树炽烈的红，如火，如花。

　　算来，我与这白杜相识已不止5年光阴。5年来，我与它虽然近在咫尺，日日相见于抬头举目之间，却从来没有细细品赏。我从没有发现它竟然如此独特，如此光彩照人。

　　出于某种感触，我不由得站起身，踱至窗前，像打量一个陌生事物一样打量起熟悉而又陌生的它。

　　当我的额头快抵住窗玻璃时，白杜已经将它的枝条伸到我眼前。赤裸的枝条上挂着一串串鲜红的小果儿，那是它如花的种子。

　　早在入冬之前，大部分北方树木已纷纷将自己的叶片、种子交予强劲的秋风，任其随意抛撒或带走，然后进入无牵无挂的休眠，不再操心另一个季节的事情。只有白杜不肯安然睡去，它的心是醒的。皑皑白雪之中，白杜就像捧着一颗颗红心一样，捧着自己的种子，让满心好奇的我，颇费思量却想不出合理的解释。

　　回到案头，我查了很多资料，才明白。有一些植物确实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获得了一种智慧，它们会在下一个春天到来之前，尽量将自己的种子保存在枝头，保存的时间越长，越有机会将自己的种子传播到更远的地方。如此可推，白杜正是出于这样的策略，才不肯将种子轻易交托，直到最好的时机到来。

　　白杜树每年5月开花，花朵微小，如低调的白色米粒，无色彩也无芬芳，于翠绿的叶片之间闪闪烁烁，似有意无意的隐藏。经过4个多月的成长、发育，一直到9月，白杜才在半遮半掩的枝叶间展露出粉红色的蒴果。因为凝聚了太多的心思，白杜的果实长得十分别致新颖，内方外尖，四角对称，宛如旧时代出嫁前少女为心上人准备的香荷包。又因为珍重、珍惜，白杜显得小心谨慎，始终让果实和叶片的变化保持同步同色，不事张扬，不刻意抢眼。

　　就这样，白杜在时间的流逝中坚守着自己的主意。过了深秋，又过了初冬，枝头的叶子无力抗拒风的撕扯，纷纷落去，罩着果实的伞盖也已退去颜色。此时，荷包开裂，露出晶莹剔透的红色果实。远远看去，明晃晃的一片鲜红，灿若一树繁花。

　　在这一时节，白杜想藏也藏不住了。因其独特的表现，它不可推托地成为冬日植物群落里令人瞩目的明星。白杜的本意其实也不是要无休止地潜隐下去，它只不过是在等待着一个时机，当隐则隐，当显则显。

　　随着季节的深入，白杜的香荷包色彩越发浓艳，像一颗颗悬在空中的心。在某些时刻，已经分辨不清是阳光照亮了它们，还是它们照亮了冬天。

　　在这个冬日午后，我的心也被那一树小红灯笼照亮，灵感闪现，发现了它而不仅仅是看见了它。如果我也是一棵树，此时，我应该为整整5年时间对它的熟视无睹和不甚了解而感到深深的遗憾。然而我并不是树，只知道它与众不同，却无法以同类之心感知它内在的生命机理和生存理念。

　　之后的某一天，窗外突然有了异动。一只羽色深棕、红胸、尖嘴的大鸟造访了白杜。只见它在白杜的枝头跳上跳下，偶尔啄食几口树上的红果，一边啄食，一边发出几声并不响亮的鸣叫。大约一刻钟之后，大鸟转身飞去，消失在对面楼宇间的蓝色天幕之中。

　　第二天，差不多相同的时间，那只鸟再次飞来。但这次并不只是它自己，紧随其后的还有3只鸟，陆续落在白杜树上。这一次，鸟儿们不只是单纯觅食，间或还有嬉戏。沉寂的冬天因为窗外这一幕有了生机，变得热闹起来。受鸟儿们情绪的感染，我转头望着窗外，以目光追随它们的嬉戏，却不敢有任何的动作，怕自己稍有不慎就惊散了眼前这幅生动的画面。

　　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差不多每天的同一时间，那几只鸟都会到来，像赶一场固定的早餐。我则每日像盼望着自己的客人或老朋友一样，早早坐在书房里等待，隔窗以目光迎接它们的到来。然而，随着白杜树上的果子渐渐稀少，鸟儿们光顾的频次明显降低，有时相隔一天，有时相隔几天。后来，它们来的间隔时间更长了，以致我的期盼常常落空。鸟儿不来的时候，我只能望着空空的白杜树发呆。不知是树上红果稀少的原因，还是在风雪和阳光中氧化的原因，白杜树已经不再如从前一般光鲜，一天比一天暗淡下去。

　　大约过了很久，我发觉鸟儿早已不见了踪影，它们应该是去了远方，不再回来了。失落之余，我将被白杜树牵引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目光转向远处。远处，柳树的枝条已经泛起朦胧绿意，春天已经到来。一场春雨过后，树木和青草都将发出新芽，埋于地下的各种种子都将在春风里萌发。我在想，在那些鸟儿飞过或栖息过的地方，一定会有小白杜树勃然生发，进而成行，成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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