苜蓿是冬后最早露头的野菜,是真正春天的味道。
当杏花还在枝头含苞待放时,苜蓿就从杏树脚下的枯草败叶之中长出了翠绿的新芽,接着在路边的林带、塄坎、沟渠,以及房前屋后的荒地里,一丛丛新鲜的苜蓿纷纷破土而出,给冷清荒凉了一冬的土地增添了点点春意。
那一缕缕鲜绿青翠的新芽和扑鼻而来的清香,总能唤起我对上世纪物资极度匮乏年代的记忆。在青黄不接的春天,苜蓿以无法替代的美味,给我留下了独特深刻且格外美好的印象,以至于时至今日,每到春天,我就会想起苜蓿,想起苜蓿那难忘的清香和春天的味道。
初春的苜蓿嫩芽是大自然赐予农家最好的食物和难得的美味。每到春天,二三月里,乍暖还寒的黄昏,放学后的孩子们,三两结伙,挎着竹篮,手拿小铲,分散在河畔、塬上,在还未拔节的麦地里,缓缓移动,低头寻觅,既拔猪草,也挖荠荠菜,给一家人的粗茶淡饭中添一点绿色。当某一天,突然看到刚露头的苜蓿芽时,大伙儿会兴奋地惊呼,有苜蓿菜吃了。跟着春天就来了。
苜蓿发芽时节,是最缺菜吃的时候,经过漫长的冬天,家里储存的白菜、萝卜、红薯、土豆基本上已告罄,原本就不充足的细粮,也因过了一个年节都吃得差不多了,这个时候,农家都以粗粮为主度日。对我们这些正长身体、急需营养、嘴又特别馋的孩子们,也大都是一个冷馍夹上辣子,就算是一顿饭了。
苜蓿正是雪中送炭般地填补了这个空白。让人感觉苜蓿简直就是上天对人类的体恤,冒着还未远去的余冬寒意,在料峭春风中,比所有草木都早地来了。事实上,苜蓿也只有初春时好吃,再往后到了春末、夏秋,虽然嫩尖也可以当菜,但味同食草。
苜蓿一般长在温暖而且潮湿的地方,不过它有着很强的耐干旱能力,所以在距村子较远的塬上的旱地,或是河边盐碱滩、新平整的土地上都能生长。苜蓿还有改良盐碱土壤、肥沃贫瘠土地、提高地力等特点,而且再生能力很强。苜蓿虽是独根,但长出地面后会分蘖成一簇,如同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很快又长出一茬,分蘖数也会增加。到了夏天,苜蓿长到齐腰高的时候,每一骨节都会分蘖出几枝嫩枝,每枝顶端在三个小圆叶的簇拥中,会开出淡紫色的小花,虽无薰衣草的浓艳绚丽,却有着马兰花的典雅清爽。
采回家的苜蓿,洗净以后有各式各样的吃法。最常见的吃法就是蒸苜蓿麦饭,把苜蓿洗净,控水,切碎,用玉米面拌匀,上屉蒸六七分钟即熟,颜色好看,口感筋道,味道清香,还扛饿。讲究一点的,放上盐、醋、蒜泥、辣子面,热油一泼,拌匀,就是一道营养又健康的“家常菜”。也可以做成开胃小菜,将苜蓿用开水焯熟,再放入凉水中浸泡十分钟左右增鲜,捞出轻攥去水。加葱花、姜丝,热油泼过,加盐、醋、蒜泥调匀,便是一道味道鲜美、清脆可口的下酒小菜。最简单的吃法就是熬苜蓿菜糁子糊糊,或是下面条、煎搅团时直接下锅,瞬间就使得清汤寡水的锅里绿意盎然,秀色可餐了。
尽管各家做法不一,口味千秋,但那种加工简便、鲜嫩翠绿、清香爽口的感觉和味道,使带着淡淡清香的苜蓿不仅成为大地上的春色,更成了碗里的秀色,早年就在我的脑海中镌刻下童年美好的记忆,成为陪伴我走南闯北、难以磨灭的儿时印记和愈远愈清晰的乡愁味道。
我在近四十年的守边生涯中,走过西北边关无数的苜蓿地,有的是天然生成,连绵成一望无际的草原;有的是人工种植,行列纵横整齐的一片,无论是初春盎然的翠绿,还是夏天一眼望不到边的紫色花海,以及扑鼻而来的淡淡清香,都能让我联想到故乡塬上的苜蓿地,重现儿时黄昏掐苜蓿的生动情景。天地之大,到处都有苜蓿花开;大漠荒凉,也有苜蓿顽强生长;边关遥远,却长着与家乡同样可人的苜蓿,一种难以抑制的亲切感瞬间就涌上心头。
走的地方多了,见到的苜蓿品种也多了,有开紫色花的,还有开着白色、黄色花的,但能吃的、味道最好的只有紫花苜蓿。而且,不光家乡人有吃苜蓿菜的习惯,很多地方也都有吃苜蓿菜的习俗。上海人称苜蓿为“草头”,讲究的上海人就做出了“酒香草头”“草头圈子”等特色小菜;江苏人称苜蓿为“金花菜”,便有了精致美味的“河蚌肉炒金花菜”;浙江人称苜蓿为“草籽”,便做出了独具特色的“草籽年糕”“草籽香干”;而新疆人的苜蓿汤面,羊肉苜蓿饺子、包子,更是让人垂涎三尺,还有甘肃、宁夏、青海等,都能用苜蓿做出独具地方特色的美味佳肴。同样的苜蓿,五花八门的做法,各具特色的味道。种种吃法,看似口味和烹调方法上有区别,实则都充盈着缕缕乡愁,万种亲情。
见多自然识广,对苜蓿了解得越多,感情自然也更加深厚。稍微进入历史就能知道,苜蓿是最好的牧草,也是一种美味青菜,还是一味常用的草药。
苜蓿入菜已经有很长的历史。唐代的薛令之因为“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饭涩匙难绾,羹稀箸易宽”而赢得“苜蓿廉臣”这一美誉。南宋人林洪在其介绍闽菜渊源的专著《山家清供》中,专门记录了“苜蓿盘”这道菜的做法,“采鲜嫩苜蓿尖,洗净,用汤焯油炒,姜盐如意,羹茹皆可”。可见“苜蓿盘”是一道加工简便、味道清爽,可登大雅之堂的菜品。而从苏辙的“相从万里试南餐,对案长思苜蓿盘”、陆游的“野饷每思羹苜蓿,旅炊犹得饭雕胡”等诗句中,足以看出“苜蓿盘”不仅名气大,而且流传的时间不短,范围也不小。赵希逢的诗句“人生何用广田宅,忧怀千岁不满百。饥来粝饭荐苜蓿,不必脍鲁更炮鳖”中,则透露出一种对生活的知足,以及恬淡悠然的人生态度。
现代人用科学研究的成果,印证了古人食用苜蓿的营养依据和药用原理。苜蓿中含有大量的粗蛋白质、丰富的碳水化合物和维生素B,同时含有维生素C、维生素E、铁等多种微量元素,尤其是早春返青时的幼芽,更含有丰富的膳食纤维,是一种上佳的高纤维食物。《本草纲目》里也专门介绍了苜蓿,味甘、淡,性微寒,有清除胃热、利尿除湿等功效。
真想不到,凡草一根的苜蓿,还亦菜亦药。
人种苜蓿,苜蓿养人,人与不起眼的苜蓿,如此和谐地共生了几千年。大自然就是如此的神奇,万物同生地球,生命共享阳光,谁也离不开谁。
当积雪融尽,柳丝泛绿,杏花欲放,又是一年春来到时,我不知道城外的苜蓿是不是已经长出新芽,但心里的苜蓿早已是一片春意盎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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