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即不离”一词，在佛教语境中，形象地描述了现象与本质之间既非同一亦非分离的辩证关系，体现了佛教中道思想的核心哲学观；于世俗用法中，则指对人的关系或所持态度不太亲近，也不太疏远，体现了人际交往中保持适度距离的处世智慧。

　　唐代僧人佛陀多罗所译《圆觉经》首次出现这一成语的经典表述：“不即不离，无缚无脱”，八字箴言浓缩了大乘佛教“真妄不二”的核心理念，意指真实本体与虚妄表象在本质上并非截然对立的两极，而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统一体。考其源流，可溯至古印度龙树菩萨在《中论》中所说“八不中道”。汉传佛教的创造性转化尤为精妙：将梵语“非聚非离”提炼为“即”“离”这对具象反义词，从而使玄奥哲理得以生活化表达。唐末五代永明延寿禅师的《宗镜录》则以镜喻心：“镜体本明，不拒影现；影去镜空，不即不离”，生动诠释了本体与现象的辩证统一。

　　在佛教思想体系中，“不即不离”构建起三重认知维度。一是真妄相即的体用论构成其哲学根基。佛教认为，真如自性与虚妄现象是体与用的关系，不可分割，却又不能混淆。唐代僧人窥基在《成唯识论述记》中阐释水波之喻：“波相虽异，湿性无别，故云不即；波依水起，水性即波，故云不离”，揭示现象差异性与本体统一性的共生关系。

　　二是独具特色的语言结构展现其思辨特质。佛教善用双重否定破除二元执着，《维摩诘经》中多位菩萨以“非生非灭”等句式阐释中道，禅宗更发展出“离四句，绝百非”的话头。明代僧人智旭在《阅藏知津》中点破本质：“双遮双照之妙诠”，双遮就是双重否定，双照就是双重肯定，两者超越“肯定”与“否定”的边执。

　　三是将修行实践的中道观落实于生活场域。清初道霈禅师强调：“不即事求理，不离事证真”，《圆觉经》中“生死涅槃犹如昨梦”的悟境，这些正是超越对立后的自在显现。唐末五代永明延寿禅师的“水月镜花”公案，堪称中道智慧的艺术结晶。当学僧叩问“如何是佛法大意”，禅师仅以四字应答：“水月镜花”。此中蕴含双重机锋：无水则月影不现，无镜则花容难成，此谓“不离”；然水中月非真月，镜中花非实花，此谓“不即”。这则公案深刻影响了中国美学，苏轼的《周文炳瓢砚铭》正是文人禅意转化的展现。苏轼以葫芦所制砚台为喻：“以汝为砚，罂肖而瓢质；以汝为瓢，砚剖而腹实”，在器物功用转换间体悟“不即不离”的物我两忘之境。这些创造性转化与实践，使中国化的佛教哲学深度融入中华文化肌理。

　　在世俗伦理层面，“不即不离”则演化为独特的关系哲学。清代文康在《儿女英雄传》中描写夫妻相处“天然合拍，不即不离”，体现了传统家庭关系的弹性边界。老舍在《四世同堂》中刻画市民处世智慧：祁老人对邻里“永远保持不即不离的态度，有事量力相助，无事各不相扰”，展现乱世中既保有温情又不失独立的生存艺术。这种智慧恰与《庄子》“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古老训诫遥相呼应。

　　从《圆觉经》的玄奥哲思到市井巷陌的处世智慧，“不即不离”已完成从宗教义理向生活实践的创造性转化。在当今价值观多元的社会背景下，这一古老智慧仍闪耀光芒——恰如赵州禅师所言：“大道透长安，不离日用间。”当我们在“即”与“离”的辩证中把握中道，方能在变动世界里更好安立自在清明的人生。

　　（作者单位： 西北大学佛教研究所）

• 后一则:“面壁”细诊，为壁画除病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