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是从风车的叶片上滑落的。当最后一缕橙红吻过旋转的风机,雾霭便从草尖儿漫上来,草海在雾色中化作暗青的波浪。我踩着潮湿的小径,一步步走进古老的时光。
内蒙古自治区乌兰察布市察哈尔右翼中旗的辉腾锡勒草原辽阔无比,自有恢宏气势,方圆六百平方公里绿毯铺展在肥沃的土地之上,是距离首都北京最近的大草原之一。这里降雨充沛,草木丰盈,每到夏日,千万朵野花如期绽放,灿烂如星河。
辉腾锡勒草原上还藏着一个地形复杂、山势险峻、奇峰怪石林立、海子密布的“塞外江南”——黄花沟,我们此行落脚的民宿就在这里。黄花沟是第四纪冰川的典型地质遗存,沟深约三百米,长约十公里。由于地形封闭,沟内形成了小气候,为黄花菜、金莲花、委陵菜等黄色花卉提供了良好的生存条件。历史上,这里曾是游牧民族的夏牧场,黄花菜因其食用价值被牧民广泛认知,久而久之,此地便得了“黄花沟”的美名。
眼前,那些知名的、不知名的野花在暮色中褪去浓妆,只留柔和的轮廓在风里摇曳,倒叫人想起古人笔下“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意境来。当牛毛般的雨丝飘落,平均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山草甸便显露出清冽的脾性。山风挟着草香涌进鼻腔,吹散了我八百里车程的倦怠,让思绪愈发澄明起来。
第二天遭遇连绵阴雨时,我才真切地感知到这里的冷与我准备的不足。素有“大青山地质博物馆”之称的辉腾锡勒草原地处阴山北脉、大青山东段,地质构造复杂,山林间遍布的火山岩距今已有一亿年。这里地形地貌特殊,环境气候独特,每年平均气温约7摄氏度,夏季平均温度也只有18摄氏度,因而成为塞外避暑的旅游胜地。
亿万年的火山岩在雨中泛着青色,冰川遗迹在薄雾里更显苍茫,而千年前敕勒人乘坐高轮车的辚辚声,似乎正从风电机组的旋转中溢出,与《敕勒歌》的悠扬韵律在云巅缠绕。
暮色又深了一层,细雨比雾还轻。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一路乘车的疲倦竟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和莫名的舒爽。
夜拉开帷幕时,雨停了,黄花沟也变成一首激情澎湃的诗。篝火腾空的瞬间,蒙古袍的裙裾随着激昂的音乐在火光中飞旋,小伙的长调撕开了草原的静谧,人们手拉手围成圆圈,脚步踏碎了深沉的夜。风车在远处化作沉默的剪影,牛羊隐入夜的深处,唯有月光爬上“窝阔台餐厅”的匾额。
此刻,我忽然懂得这片草原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能让每个驻足者都成为时光旅人,既能在暮色里触摸光阴的厚重,又能在篝火旁感受人文的温暖。
当夜色为黄花沟镀上一层深沉的釉色时,潮湿的风挟着牧草的清凉拂过我的衣襟。透过历史冗长的甬道,我仿佛看到七百年前的点将台,那些金戈铁马的倒影,永远烙印在这片草原的地平线上。
史书里的窝阔台从马背上崛起。作为成吉思汗的第三子,他的一生都浸泡在弓弦的震颤与战旗的呼啸中。金庸《射雕英雄传》中的江湖恩怨让他和兄弟们的名字家喻户晓,而此刻,当我抚摸蒙古包外冰凉的木栅栏,忽然觉得那些史书上的文字,正化作草原夜晚的风,悠悠吹来。
晨雾未歇的清晨,黄花沟又迎来了一场雨水的馈赠。导游姑娘带着我们走进雨幕,同行作家们单薄的衣衫很快被洇染成深青浅灰,来自青海的姐姐裹紧了旗袍外的披肩,成都的妹妹提着湿漉漉的长裙在草洼里踮着脚。直到导游发放完蓝色、绿色的雨衣,大伙才止住打冷战,不知谁还哆嗦着调侃了一句:“这回我们真成了湿(诗)人!”
脚踩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我找到了童年的感觉。我的家乡灯笼河草原也是这样,阳光与骤雨总在云朵的重峦叠嶂间捉迷藏,而我们这些戴草帽的孩子,永远挎着柳编篮子奔跑在变天的路上。虽然,塑料布裹着的肩头早已被打湿,我们却盯着草丛里雪白的蘑菇眼睛发亮。此刻,我蹲在黄花沟的雨幕里,指尖触到伞盖下细腻的菌株,竟找回了儿时的快乐。
“要把新采的蘑菇在滚水里焯透,捞出再过凉,攥干水分,炒出的蘑菇酱才好吃。”我和同行的人讲家乡的蘑菇做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草茎上的雨珠。谁知,不远处的导游姑娘猛地转身。她的头发黏在腮边,却看着我笑。“姐姐,我家就在喀喇沁旗啊!”不知是乡音吸引了她,还是“赤峰”“蘑菇酱”这样的词汇触动了她。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雨衣上,她的声音却像穿透云层的鸿雁,带着赤峰人特有的清亮嗓音。
原来这个学导游专业的姑娘,正趁着假期在黄花沟实习。不能回家,却看到了老乡,她如同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开心藏都藏不住。小姑娘兴奋地告诉我,这里的老乡会把新采的蘑菇裹上奶皮子放到火上烤,烤至金黄后蘸着酱料吃。我告诉小姑娘,美食也是一种语言,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美食密码,独特的地域美食既是乡愁的寄托,更是联络乡情的纽带。
小姑娘带领我们在“火山敖包”前停下,她捡来鸡蛋大的火山石,郑重地摞在石堆顶端。“火山敖包是当地牧民用火山岩堆积而成的,早期的敖包是路标,后来逐步成为人们祈祷丰收和家人幸福平安的象征。”她湿漉漉的辫梢随着动作甩出细小的水线,充满了青春活力。大伙跟着她,放完石头又绕着敖包走了三圈,完成了祈福仪式。
小火车在雨雾中喷着白色蒸汽,像条穿越时光的游龙。车厢里的塑料椅子也被打湿了,大家索性站在过道里,看雨幕下的草原不同以往的景致。小姑娘站在我的旁边,虽然身上的蒙古袍还滴着水,却依然笑着给我们指认远处若隐若现的海子。星罗棋布的大小海子在雨幕中格外惹眼,像一颗颗散落大地的绿松石。这些沿着地面裂痕分布的海子其实是火山口,一到雨季,这些火山口便会蓄水成为湖泊。虽然看不到明显的火山堆,但它们其实是熔岩层较薄的盾形火山,这样的火山口这里一共有99个。“一位爷爷告诉我,辉腾锡勒的每个海子都是星星掉下来砸出的坑,盛满了雨水,就有了魂魄。”她看着我,声音轻了些,“其实我想家时,就会看这些海子,觉得它们和咱老家的西拉木伦河一样,都连着草原的心跳。”
风穿过车厢,掀起我湿漉漉的裙角,却吹不散姑娘的笑脸和乡愁。
雨丝毫没有变小的意思,基于对大家身体状况的考虑,小姑娘决定提前带我们返回民宿。
雨后阳光中,小姑娘与我们在洁白的蒙古包前挥手告别,她浅蓝色的袍子扬起又落下,指尖划过的弧度被金子般的光线托住。我看着小姑娘,她曼妙的身姿仿佛与几百年前挽弓射箭的蒙古族汉子的身影在时光中交错。才发觉,她短靴踏过的草径,有今时的雨露,也有往昔的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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